她倒不怕他敢怎么样,除非他想造反。
然而有句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个陈莫要是不要命了,逼停她的车,把李十二郎从车上拽下去——这样难看的事,汉光武帝时期就出过强项令——就算事后郑忱能够杀了他,李十二郎的人头也该落地了吧。
“姑、姑娘……”连翘喊道,声音里的恐惧,长刀破空,一滴血溅在她脸上。
李十二郎按住窗棂。
嘉语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想不到的大约是郑忱会派出陈莫这条疯狗。而这条疯狗竟然会全然不顾华阳和始平王的面子。他这是找死——所以你看,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绊倒在哪颗石子上。
祖家子已经是殚精竭虑,华阳也尽心尽力,然而为山九仞,到底功亏一篑。再周详的计划,挡不住疯子拼命。
李十二郎惨笑一声,说道:“如果我没有能给完成公主托付,还望公主莫要怪我。”
嘉语问:“郎君是要跳车吗?”
当真被陈莫追上,车厢里施展不开,李十二郎就只能束手就擒,还不如跳车,或许能抢到一线先机——
“外头有多少人?”没等李十二郎回答,嘉语又问。
“三……五……七……十六个。”一路数下来,连翘声音在抖。
双拳难敌四手。嘉语看了看李十二郎,她不清楚双方的武力值对比——反正她爹有过以一敌十的记录——但是李十二郎应该心里有数。
李十二郎握住腰上的刀,低声道:“如我死在今日,来年初一十五,烦请公主为我点一炷香。”
他死了,十娘兴许还能折腾,九娘没了别的指望,华阳能安置,是她的运气,不能,那是她的命。
嘉语懂了,点头道:“郎君放心——”
话没完,连翘直挺挺跪下去。一瞬间脸色发白,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嘉语几乎是在尖叫:“闭嘴!”
连翘道:“姑娘——”
“我叫你闭嘴!”
“姑娘——”连翘开始磕头。李十二郎不明所以,就听嘉语叫道:“你去是送死!”一激灵明白过来。
这个丫头、这个丫头是要调虎离山吗?那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他好歹习过骑射,武力值在洛阳贵族子弟中也是拔尖的。这个丫头……他这时候细细看她,他见过她几次,他见过她才几次!
李十二郎不明白,嘉语也不明白,她只是瞬间读懂了她的这个表情。疯了,她想,整个世界都疯掉了,郑三疯了一样要斩草除根,陈莫疯了一样要报仇雪恨,如今轮到连翘……连翘疯了一样要去送死!
连翘不是这样的。
她记忆里的连翘不是这样的,连翘是个很会为自己打算的丫头,不然她不会从畅和堂调到四宜居来,不会轻易被她看到,更不会在她成为宋王妃之后,迅速找到足以托付终身的人离开她。
……那是从前了。
从前她何等明智,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沉船,不可依恃——难道如今李十二郎足以依恃吗?
还是说,她从前的明智,不过是她没有碰上那个让她昏头的人?不过是她没有遇见李十二郎?嘉语只觉一口血堵在心口——那她算什么?如果不是李家这场变故,那连翘要置她于何地?
“姑娘……”
“不许!”嘉语冷冷道,声音在发抖,“你是我的人,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许你去送死,你就不能死!”
“姑娘……”连翘的声音开始也是抖的,到后来,竟然稳了,“我知道姑娘会应我的,姑娘心软,阖府都知道姑娘心软,多求几次,姑娘总是应的……我给姑娘挡过好多次了,薄荷不成,我走之后,院子里让半夏管……”
她心软,嘉语恨恨地想,她不过是对她们几个从前跟了她、却没有落得好下场的婢子心软罢了。
“我知道我对不住姑娘——”
“闭嘴!”
“我知道我对不住姑娘,但是我也知道,姑娘对李郎君没有情意。姑娘救他不过是心软。姑娘的心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和李郎君是不相干的……我知道。如果李家没有变故,我跟着姑娘到公主府,以姑娘为人,定然不容人作妾,但是如果我说终身不嫁,只想服侍姑娘,姑娘定然也是肯的。”
她只道嘉语是心软,并不知世间有“道义”两个字。她是奴婢出身,也没有嘉语这样的傲气,如真个可心,做妾也不觉得丢人。但是燕朝风气,能容妾室的主母原就极少。更何况她家姑娘是公主。
嘉语咬着牙冷笑,这就是她的婢子,你看,这就是她身边朝夕相处的婢子,可把她摸得透透的。她前儿还在嘲笑姚佳怡的婢子全成了祖家子的人,迟早卖了她,瞧瞧她自个儿身边的吧!
她这个话可不是说给她听,她是说给李十二郎听,她一条命,可没打算白送了!她的情意,是要说与他听——这些个小心思她懂,她全都懂,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她能一脚踹死她!但是连翘啊……
就是养个玩物儿,久了,也会生出心肝来——何况是个人呢,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呢。嘉语掩面,兴许她说得对,她就是心软。
……何况她要去送死呢。
她就这么点心思,这会儿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兴许她会死,兴许他回不来,总之是没有机会了。
一个人的心有多深,要多久才能知道,她整日就在她身边,为她梳洗,为她收拾,为她打点上下。你怎么知道,她的心在哪里呢?你能得到一个人全部的效忠,然而你并不能知道,她愿意为谁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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