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凑近来,低声道:“我可不敢走漏了李郎君的身份。”那当然不是因为李愔是钦犯,而是赵郡李氏响当当的名头,一旦传扬出去,他哪里留得住。就是葛天王,怕也少不得拉下脸来跟他抢人。
李愔轻点了一下头。
周乐又扬声说:“姐夫没瞧见李郎君受了伤么,眼下正虚弱着,气色当然不好,待养上几日,再看不迟。”
段荣又哼了一声,这个周小子,就是不信他的相术。
不过要说起这小子的相,也是一奇。起初只觉得有王侯之相——那已经是一等一了,若非乱世,平头百姓,几世才修得到一个王侯。可是这几日看来,竟是越看越贵,贵不可言。然而这个话,连枕边人都不敢乱说——他有分寸。
大娘想把妹子嫁给这小子——当然最主要还是二娘自个儿愿意,他也是赞成的,可惜周小子竟不情愿。
如果不是……他早翻脸走人了:这是给脸不要脸好吗!他一个流徒之后,家贫如洗,竟能拒他娄氏的婚约——不知道娄氏家里有多少仆僮,多少牛羊么!好吧作为娄氏女婿,他其实也没有数清楚过。
也罢了,认了做干亲,聊胜于无。
也确实如这小子说的,这些天他撞见的贵人,像是太多了一点,多到他几乎真真要怀疑起自己的相术来。特别今晚这个姓李的,大贵之相是没得跑,只是六亲缘上,他还有参不透的地方,得想想。
正要回去翻书细思量,却听李愔说道:“先生且慢!”
段荣“哈”地一声,面有得色。
李愔道:“先生可能看出我的妻室?”
周乐:……
还真信了。
既然李愔有这个兴致,他当然不好不给面子,让出位置。段荣坐下来,借着火光,细细看了一回,又闭目想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说道:“我说了,怕得罪郎君,小周不依……”
周乐:……
这个神棍喜欢到处给人看相的毛病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几时担心过他依不依的,这会儿倒好,拿起乔来。
李愔道:“先生但说无妨。”
段荣还戏谑地朝周乐看了一眼,周乐恶狠狠咬了一口肉。
段荣这才略带遗憾地收回目光,略带遗憾地说:“恐怕夫妻缘也是薄的。郎君有克妻之相……不过郎君也不必过于担心,克妻之事,祸福难料,譬如……”一时却想不起克妻的好例子来,只含混过去,往下说道,“我瞧着,郎君子孙却是繁盛……”
世人凑成夫妻,多半都不过是为了繁衍,既然繁衍无碍,香火旺盛,妻室自然无足轻重。
周乐听段荣的这个断语,不由皱眉。他虽然不知道李愔是否已经成亲,不过看他单枪匹马到这里,如果不是尚未娶亲,那多是半妻子死在这场灭门之祸上。何必去戳人痛处呢。
李愔听了这话,却如五雷轰顶,整个脸都黑了。
周乐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能知道他李家灭门,已经是消息灵通,也是事情轰动,但是他甚至不知道他与华阳订亲,自然也不会知道连翘,更不可能知道他与连翘的生死婚约。所以……
这个神棍也不该知道。
所以——
难道说——
他心里不断盘旋起那个可怕的念头——是的他想起来了,他想起在哪里看到过方才周乐与神棍说起的异状了——遍地贵人。汉光武帝崛起于南阳,中兴汉室,一时南阳遍地贵门,人尽公卿。
云台二十八将中,南阳一地就占了九席。
并非南阳就得天独厚,人杰地灵。说到底,不过天子私心。人有亲疏,地有远近,同样用人,为什么不用相邻故旧呢?
李愔死死攥住方才周乐交给他的树枝,薄如蝉翼的猪颈肉还剩了大半,然而这时候便是龙肝凤髓,他又哪里咽得下去,满心满眼只是想着,如果这是龙兴之地,如果这是龙兴之地,那是不是意味着……
意味着……燕朝完了?
“……李、李兄?”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听到周乐的声音——看样子他已经喊了他不少声,差不多要来掐他人中了。
段荣一脸“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表情。
李愔一把抓住周乐:“周、小周郎君,我头有点昏,可否扶我去躺会儿?”
周乐怀疑是段荣不合时宜的神棍戳到李愔的伤心处,让他没了胃口,很有几分歉意,扶李愔进帐,还体贴给他倒了水。李愔勉强喝了一口,周乐道:“这事儿怪我,姐夫他并非有意——”
“我知道。”李愔打断他,两个人沉默了片刻。
冷水入肠,紊乱的心神稍稍镇定下来,不由失笑。也是他自己吓唬自己了,且不说神棍信口雌黄,就算偶有猜中也不奇怪;即便他真是金口玉牙,泄露天机,这个龙兴应在谁身上,眼下还说不定呢。
虽然他不看好燕朝如今形势,但是如果皇帝上位,励精图治,云朔乱局也还没有到不能解的地步,譬如,使始平王北上——
想到这里,李愔倒是心思一动,问道:“我说周郎,如果朝廷派始平王北上收拾残局,你当如何?”
周乐随口道:“当降。”
李愔:……
这出息!
周乐不慌不忙补充道:“李兄莫忘了,我从前给始平王世子做过亲兵,始平王父子帐下的战斗力,我是知道的,打不过,自然以保存实力为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