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阮心里再沉了一分。如果是改嫁,倒又还好,若是为人姬妾,乃至于……以他的出身,哪里还能往下想。
一时连喉头都梗住。问到这里,他反而希望那当真只是个梦了——这样的噩梦,怎么可能真实发生过?她是他的妻子,一个连妻子都不能庇护的人,岂能得天下?便得天下,又如何服天下?
嘉语也喝了一口酒。她闷的是她原本已经忘了,至少忘了个七七八八,他偏又勾起她来想。
“所以三娘其实……所以三娘恨我?”萧阮在这个瞬间恍然,想起她多少次不敢看他。
“只是个梦,”嘉语口气反而淡了,“殿下也不必多想。梦里殿下固然有不是之处,也是我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萧阮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竟需要双手撑住几案。或者他原本是不该问。她一直不说,恐怕就是这个缘故。他是极其心细之人,这时候回想起相遇以来种种,在文津阁里,在画舫上,在信都——
“那从前……那三娘梦里,也曾经与我到过信都么?”
萧阮这找重点的本事,嘉语是服气的。不错,就是信都之行。没有信都之行,他与她如何能这样心平气和坐下来好好说话?
她的沉默,萧阮瞬间就懂了。站在他的角度,亦不难推演出如果没有信都之行的生死与共,她不过是洛阳城里不自量力倾慕他的少女,或者不过是被他选中,认为可以助他南回的踏板之一。
在那样的景况下——就如正始四年秋他所设想的那样,他们成了亲,他得到她父兄的助力,然后呢?一个太糟糕的开始,怎么能指望之后的日久生情?他没有这个余力,她没有这个机会。
她说她咎由自取,求仁得仁,他有今日,想来也不过是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萧阮觉得整个人都泡在黄连里,然而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对别人这样,对自己也这样。所以他仍然能够咬牙问得更清楚一些:“那之后,我南下之后,到你来见我,隔了多久?”
“十年。”嘉语的声音干得没有一点水分。
竟然有十年之久。
他此去金陵,到站稳脚跟,不过是成功成仁,哪里需要十年之久?看来那时候……他是真的半点都没有惦记过她。那么最后她被迫南下——兴许他在准备北伐?
那时候他年过而立,膝下应有儿女,后宫佳丽便不是太多,该有的总会有。
她一个人在洛阳。
她会是一个人死守洛阳吗?这个念头突然生出来,萧阮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从前没有细想过,然而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捋,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她会有孩子吗?她会生下别人的孩子吗?她、她会遇见别的男人吗?
会有别人对她好吗?
嘉语看不出萧阮在想什么,他沉思的时候,眉目静好如画。时已过午,光从窗外横照进来,像古琴上淡金色的弦,轻轻一拨,就能听到无数岁月的回音。她没有想过她能和萧阮说起从前——那些不曾发生过的从前。
她总觉得这些事,早就埋在四年前,她死的那个时刻。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一遍一遍地翻出来。兴许是因为贺兰;兴许是因为她在不断地与故人重逢,就像一次一次地劈头看见多年前的自己。
那并不是一种太愉快的体验:没有人愿意与失败的自己重逢,哪怕能从中获益。
忽听萧阮涩然问道:“那么……”
“殿下还没有问够?”嘉语打断他。
萧阮:……
“还有最后一个。”
“好吧。”
“三娘后来……心里有了别人吗?”他当然知道她心里有他,至少是有过他,不然他凭什么娶她?但是后来呢?后来,十年。对于这个时候的萧阮来说,十年还是太漫长的一段时间,漫长到……应该是足以忘记很多人。
也许足以忘记他。
他试着想象十年后的她,在乱世里,在乱世的洛阳挣扎过十年的三娘,她眼睛里应该会有风霜。
嘉语眨了一下眼睛,淡金色的弦在岁月里铮然一响,嗡嗡嗡的回音,回音里飞舞的尘埃:“这不是殿下该问的。”
当初他放手,她再跟了谁,已经与他没有关系。
“如果我一定要问呢?”
“很多人,”嘉语突兀地笑了一下,“殿下想听哪一个?”
萧阮:……
萧阮也笑了:“三娘说笑了。”
嘉语:……
“三娘并非多情之人。”萧阮说了这半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猛地收住。换了谁来问这个问题,都希望得到的回答是没有:没有人比他更好,没有人来得比他更早,所以理所当然,没有别人。
但是怎么可能。
十年,足以让幼苗长成栋梁,少年走到中年,这么久,怎么可能没有。那会是怎样一个人?应该是不及他,但是比他对她好。自然不会是洛阳高门那些背负家族的贵族子弟,他们牵念太多,也见识过太多颜色……
一念及此,萧阮心里猛地闪过一个名字,脱口道:“是周乐?”
嘉语:……
再说一次,萧阮找重点的本事,她是服气的。
她完全不知道他从哪个旮旯里把周乐这个名字拎出来——他们是只见过一次吧?这个说法虽然不是太准确,但是在他南下之后的十年里,她总不能把元昭叙、独孤如愿,以及只闻其名、不曾见面的柔然可汗也拉出来凑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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