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打了……讨虏将军要没命了!”
“念在将军的功劳上……”
“王爷与将军骨肉至亲,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王爷!”
他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元昭叙想。昨天那么惨烈的埋伏战没有死,死在大伯手里……没准他早就想下这个手了。可笑,他还以为攀上他能飞黄腾达呢,他根本、根本就是拿他当傻子耍!
他自个儿的儿子他舍得上战场来出生入死么?
他的亲信……他舍得进包围圈里,去出生入死吗?
爹爹说得对,他这个大伯就是个利益熏心,六亲不顾……可怜他之前做那么多美梦,不想死在这荒郊野外,连具薄木棺材都混不到,大约就是草席子一卷,送了他性命……他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王爷就算要处死他,也犯不着脏了自己的手,”又一名亲信上来,殷殷劝道,“这等脏活,还是让小子们来吧!”
始平王微舒了一口气,哐当丢下刀,回座上去了。
“王爷,”机灵人扫了一眼案上书信,试探着问,“是京里有消息了么?”
“这一家子不要脸的东西!”他不提还好,一提起,始平王又是满肚子邪火:这一家子不要脸的东西,他恨恨地想,自己不要脸也就罢了,还要拖他的三儿下水,他非、他非打死他不可!
始平王不解气,随手操起案头镇纸,恶狠狠掷了过去——
“咚!”
硬物与头骨相击的声音,在没人敢出大气的中军大营里响如闷鼓,帐中亲兵都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忒疼!
再细看时,元昭叙伏倒在地上,生死不知,满地的血,看上去着实狰狞。
没人敢吱声——谁知道会引来什么无名火:这月余王爷回不得京,虽然行动上看不出来,嘴上一溜儿火烧火燎的泡可不是假的。这当口,谁去当炮灰呢。还是装死比较好。
始平王却也不在意这些,他静坐了片刻,方才出的一身汗凉下去,便宣布:“我要回京、即刻回京!”
帐中亲信俱不出声,彼此交换过眼神,也是为难。
要之前没打这一仗,他们是说什么都要拦住的。但是这一仗打下来,葛荣所部已经崩溃。始平王要回京,也不是不行,但是大军一走,这满地溃兵,后患无穷——之前宋王不也差点平了云朔吗?
这次能以少胜多击溃葛荣,多少有些侥幸,要再闹出一个李荣、王荣来,朝廷大军坐等的就是疲于奔命。
没有第四次了。
但是要拦住始平王不让回京,未免不近情理。谁没有个妻儿子女心头肉,始平王能忍到这时候,也是相当不容易。
始平王等了片刻,帐中仍无人应声。他征战多年,自然晓得其中利害,因说道:“诸位多虑了,本王还没有老糊涂,我这次回京,只带三千人,诸位仍留在此地收练溃军,待我归来。”
于是议题立刻就转变为三千人如何拿得下洛阳,多少人更为合适,以及带哪些人、哪部人马回去;京中可联络的人马、京畿粮草;七嘴八舌,各有所见。一直议到掌灯时分,事情算是定了个七七八八。
回京既定,留在秦州收尾的人选也一并定下来。如果不是这顿毒打,多半幕僚会建议以元昭叙为首,毕竟骨肉至亲,这大半年来在始平王身边也算勤勉,亦有身先士卒之功,但是既然出了这档子事——
用始平王的话说:“阿叙得随我走,骑不上马就是拖也要给我拖到洛阳去死!”
伏在地上一直没敢起来的元昭叙心尖上颤了一下:这是真要他的命啊。
他是始平王的亲侄儿,天生嫡系中的嫡系,又自恃勇武,未免不把同僚放在眼里,虽不至于视同奴仆下人,但是素日举止轻慢。所以此番遭厄,始平王又在气头上,也就没什么人真心为他说话。
这时候听着接手大营的人选一个一个被提出来,元昭叙这心里当真如在火上烤。
到戌时用过晚饭,始平王传令下去,召一众将领入帐。周乐在这场伏击战中得了首功,论功行赏,勉强也在其列。
——和大多数人比起来,他资历也还是太浅。
听到始平王要回京,他无疑是最兴奋的一个,脱口就道:“末将愿随王爷回京!”
始平王:……
始平王觉得他该抽空与这小子聊聊三娘与萧阮成亲的事。
周乐走出中军大营的时候,已经是繁星满天。始平王没有答应带他回洛阳,理由有二:其一是三娘成亲了;其二才是之前的那场大仗中他受伤其实不轻,就在靠近肋骨的位置上,受了三箭。
始平王几乎是推心置腹地与他说:“三儿你就不要指望了,不过你小子是个人物,如果你还愿意留在我麾下,我自然会好生用你。”
这是要栽培的意思,他懂。
一瞬间的百感交集。
他当然不能说是没有野心的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窝窝囊囊过完一生。怎么着也要凭弓马混个镇北将军当当,这是他打小的心愿。然后后来想起来,恐怕军镇上一多半会骑马的小子都这么想。
但是后来他去了洛阳,但是后来他遇见了三娘,后来。三娘成了亲。三娘还是和宋王成了亲。想起来那时候在信都,秋夜里寒凉,吹得人的影子在灯下,如水波皱皱。如今水波里全是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