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乐捡一块薄的石子打出去,在水面上跳了三下,还是沉了。
涟漪都没来得及散尽。
他知道始平王定然还有话没有说,他是想他死心。当然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上,他这样做无可厚非。
何况他还爱惜他的人才。
但是只要他脑子还在,难道他不会想?洛阳城破,父亲征战在外,兄长下落不明,母亲妹妹都不在身边,嫂子即将临盆——三娘这时候还有心思成亲,她是傻了呢,还是傻了呢?
是宋王趁火打劫,还是别有缘故,他不知道。对宋王这个人,他其实是有点服气的。这世上让人服气的大约是,有人比你长得好看,还比你有风度;有人出身比你好,脑子居然还不笨。
大概始平王赌的就是他这时候没了脑子,周乐想。
留在秦州收拾残兵,当然是重要的,他投军至今,兜兜转转,手头就那么点人,收了这一笔,算是个发了个横财。始平王不在,收到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他的。坐镇中军大营的是始平王的心腹邵宗。
邵宗与始平王有点沾亲带故,却并非雄才大略之人,打仗当然是厉害的,控制人就差了点。周乐心不在焉地想,他也不是六镇之人。如今散兵游勇如惊弓之鸟,他去收拾,好歹占个同乡之谊。
心里仍隐隐不安。
照说始平王此去,带的都是精兵,不说以一当十,最低限度也能全身而退。贺兰氏提过,始平王父子都是死在皇帝手里,如今皇帝已经死了。如今皇宫里那位,始平王父子可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十二分警惕,没有被算计了去的道理。
三娘在宋王府……这个认知到底还是让他不舒服了,他再捡起一块石子,恶狠狠砸了出去。
“将军久不回帐,属下还以为将军投水了呢。”
周乐也不回头,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坐。”
李愔嫌弃地掏出手帕来擦了擦,又展平了垫上,方才坐了下去。
周乐哼了一声。
当初逃难的时候不见他这么讲究,这会儿又矫情上了。这些个士族子弟啊。
“属下听说将军自请跟随王爷回京?”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还不成么。”周乐不耐烦地应了一句,嘀咕道,“横竖王爷也没同意。”
“要王爷同意呢?”李愔勃然大怒。回京,回京这小子能有什么作为!他以为他什么人、什么出身,跟始平王回京,顶天了也就是在始平王身边做个副将——做个副将配得上用他李愔?
周乐垂头不说话。
他知道他的优势在这里,他知道他是冲动了,他就不信他李愔这辈子没冲动过!
“将军是见过宋王的,”李愔又道,“宋王的人品,将军也该信得过……”
“够了!”
身边果然静了下来,静得周乐反而不自在起来,又多捡了块石头,捏在手里,有棱有角得硌着:“李兄?”
“喝酒。”一只酒囊塞过来。
周乐:……
“明儿恐怕要早起。”周乐嘟囔道,“对伤口恢复也不好……”不过,管他呢。一口烈酒直冲入喉中,呛得他连声咳了起来。
李愔摇了摇头,又从怀中掏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酒壶,略抿一口。军中没什么好酒,就一个字,烈。这苦烈方才能让这些今日生明日死的军汉意识到自己活着。再没有比活着更好的事了,哪怕是痛。
两个人沉默着喝了一阵子酒,周乐的酒囊很快就见了底,眼睛还是亮的。李愔的酒壶还没有过半。
周乐说道:“三娘成亲的事,不要透露出去。”
李愔略怔了一下,意识到他说的“透露出去”指的是娄晚君。娄晚君也算是个奇女子,坚毅和能干,就是个男人也比不上,偏生这点事想不开,白白蹉跎了年华。却应道:“她迟早会知道。”
如今在秦州不知道,他日进京,始平王嫁女这样的事,哪里是瞒得住的。
也不知道华阳怎么会应允下嫁。诚然萧阮他……但是,真的,简直不可思议,这大半年下来,他是真信了眼前这小子,他对华阳,竟然不像是一厢情愿——李愔已经懒得去想自己在整个事情中占了个什么位置了,不是这位的炮灰,就是那位的炮灰。谁都拿他当幌子。
要没有经历家破人亡,他还是洛阳城里那个金尊玉贵的李公子,恐怕会不依不饶,始平王府又如何,公主又如何,这天底下的事,总要说个“理”字!——然而到如今,他也没这个心气了。
“到时候再说,”周乐迟疑了一下,他酒量其实不小,这点酒不算什么,他不觉得他醉了,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心里也是清楚得很,“我、我如今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李兄难道不觉得,宋王有可能趁机南下么?”
李愔看了周乐一眼。暮春的晚上没有起雾,星光都浸入水里,淡的银辉返照上来,在葱茏的草木中,在眉梢眼角。
李愔微吐了口气:“你想多了。”
萧阮手里能有多少人马。他如今娶了华阳,那可是个一本万利:吴主可以借兵给元祎修北上,始平王难道不能借兵给女婿南下?来而不往非礼也!不等始平王回京、平了洛阳再走,岂不可惜?
周乐晃了晃空的酒囊。他也觉得他该对三娘多一点信心,可是理智上知道,抵不过这一波一波的消息。一时是李家郎,一时兜兜转转又回到萧阮。始平王亦开门见山与他说,三儿你是不要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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