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对那个女人生出同情来——直到她见到她。
萧阮闭了闭眼睛,各处伤口像是在同一个时刻又都迸开了:“不是我。”
“什么?”
“不是我杀的。”萧阮苦笑:这种话连苏卿染都会信,难道他还能指望三娘不信?
苏卿染“啊”了一声,不知怎的悲喜交加。悲的大约是,他到底舍不得,喜的却是,她爱的那个少年,终究没有那么绝情。却摇头道:“她如今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殿下还是过几日再去看她。”
萧阮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三娘这时候的心情,他简直不敢去想:如果认定是他杀了她的父亲,她还救了他,恐怕是想死的心都有——没有冲过来杀了他,恐怕是他左右亲兵防守严密的缘故。
车一路颠簸,萧阮思来想去,也只能问:“她可有进食?”
苏卿染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水米不进,又是急行军,如何撑得住。萧阮要坐起,被苏卿染按住:“殿下伤重,还是暂时不要动的好,华阳公主她……”她声音小了下去,“我找人制住了她,待过上几天,殿下方才好近身。”
“免得为她所伤”这句话就不必明说了。
萧阮吃了一惊:“你——”
“找了三五个人才制住……”苏卿染无奈地道,“她……疯了。”
萧阮心里一阵绞痛,三娘虽然也习骑射,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要三五个人才制得住。可想而知她当时崩溃到什么地步。偏偏苏卿染说的是对的,他这时候去看她,除了引她发疯之外,全无益处。
苏卿染扶萧阮起来进了些食,到晚上宿营换过药,萧阮已经能骑马巡营。新兵旧兵,该安抚的安抚,该鼓舞的鼓舞。大多数人当兵并没有太远大的理想,不过混口饭吃,打胜仗,立功得赏都是大人物的事,他们不过求个有命回家。
战场是最朝生暮死的地方,命如蚍蜉,然而短暂的激战之外,漫长的等待、相持、奔走才最熬人心。
到所有人歇下,萧阮也疲倦到了极点,他原以为疲倦了会好些,半夜里还是被惊醒,无论如何都再睡不着。
辗转半宿,到底披了衣裳起身。
苏卿染问:“殿下去哪里?”
萧阮迟疑了一下,他知道瞒不过她,手抚在门上,低低地道:“我去看看她。”
苏卿染没有作声。
走出营十余步,听到背后脚步声。是苏卿染跟了上来,手里提着灯。萧阮摇头道:“不用灯——吵醒了又不好。”月光清寒,夜露里青草的芬芳,像是有雾气腾上来,苏卿染站在夜雾里,看见他的背影。
已经走远了。
嘉语住的营帐,萧阮巡营时候经过了好几次,没敢进。那时候还不算太晚。她吃不下,恐怕睡得也不会太早。苏卿染含混说“制住”,其实是绑了起来——那也是没有办法。
半夏守在营帐外头,头一点点往下坠。身为公主的贴身婢子,在始平王府也好,跟到宋王府也罢,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
萧阮稍稍放重脚步,半夏猛地抬头来,看见是他,下意识就要喊,萧阮示意她噤声:“别吵醒你们姑娘。”半夏闭了嘴,却狠狠瞪住他,那目光里仇恨的神色——然而萧阮并不是没有被人仇恨过。
他摇了摇头,掀开帐门走进去,半夏握紧拳,到底不敢拦他。
那人歪歪靠在帐角,月光不比日光,照进来淡得近乎无。萧阮连灯都不敢点,自然更不敢去摸她的脸。
连呼吸都是轻的。
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要听到这呼吸他心里方才安稳一点。从那晚的噩梦里醒过来,他强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想,他必须记起每一个细节,他必须给她一个交代。然而这个交代并不能够改变始平王已死的事实。这时候想起她当时求他“你不要杀我父亲”,何其悲痛。
如今她再没有别的亲人,就只有他了。
想起正始四年,他与她千里迢迢奔赴信都,当时艰苦,如今想来却是秋色正好,人都活着,萧阮默默想了半晌,就和这晚的夜色一样冷浸浸的,全身乏力,竟懒得再回营帐,就在这里和衣而眠。
都说人乏了不会有梦,偏这晚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一时是叔父板着面孔端坐在大殿上,厉声质问:“竖子!见了朕竟不下拜!”一时又换了父亲的面孔:“大郎你来了……”他这样憔悴,就连这句话都有气无力,仿佛他并不盼着见他。
一时又换了始平王,他像是头一次见他,或者头一次认识他,他揪住他的衣领道:“混账,敢欺负我家三儿!”
“我没有……”不知怎的脱口应出了声,然后醒了过来,就看见嘉语瞪着眼睛看住他。这样的目光,实在也不容易被忽略。
“三娘……”天其实还没有大亮,但是微微有了光,这点光足以看清楚彼此的面容。嘉语原本就只是生得秀丽,说不上绝色,这时候连日憔悴,一张脸浮肿得苍白。去河北一路还只是狼狈。
这时候连唇色都是白的,萧阮看见她的嘴迅速一张一合,却没有半点声音,不由慌道:“三娘、三娘你怎么了?”
嘉语也意识到了,她闭了嘴,眼皮垂下去,一滴眼泪掉在麻绳上。苏卿染并没有亏待她,虽然是五花大绑,着力的地方却垫了软帛,显然是怕伤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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