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掀帐进了门。
他这样说,苏卿染反而迟疑了片刻,一跺脚掉头走开去——难道她要进去听他们情意绵绵互诉衷肠?
萧阮却是吃了一惊:帐中竟被整治出一桌席面来。这一眼看过去有酒有肉,错落摆置,颜色可喜。三娘换了新衣,是雨过天青色,虽然素净,素净也别有一番味道——比起之前的蓬头垢面,不可同日而语。
萧阮有些不自在:“三娘?”
嘉语冲他笑了一下:“是姜娘的手艺。”
萧阮“嗯”了一声,他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又反应过来:“能说话了!”
嘉语道:“我又没有哑。”
“那自然是。”萧阮走过去,在她身畔坐下。嘉语给他布菜。萧阮自认得她以来何曾见她如此低三下四,一时受宠若惊,说道:“三娘可是有话要说?”
嘉语眼帘垂了下去,她原也不指着能瞒过他。却放下菜,给他斟酒,满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一杯。先饮尽了,方才与他说道:“在洛阳的时候,我曾经答应与殿下南下,但是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
萧阮看住她,没有去动酒:“你要回洛阳?”
嘉语低眉看着自己面前空空的酒杯:“元昭叙杀了我父亲,我不能容他。”她不肯说“父兄”,是总还指着萧阮的猜测是对的,指着昭熙还活着。
“你一个人?”
嘉语没有作声。不然呢。她手里哪里有什么人,如果不是连地图和马匹、干粮都没有,她也不用来与他辞别——她并不是不知道这一关不好过,但是她更知道什么都不带跑出去,饿死荒野的可能性有多大。
当然如果萧阮肯开恩拨些人马给她——嘉语也知道不能作如此奢想。
萧阮的手按到案上,他想掀了它:“三娘以为自己是聂政还是荆轲?”
“都不是。”嘉语下意识回答。
萧阮:……
这会儿要她卖什么诚实!
萧阮道:“你跟我南下,我替你报仇。”
“并非我不信殿下。”嘉语道。萧阮的这个反应,她自然是想过的,她也知道他此去,对金陵志在必得,然而得到金陵之后呢,得到金陵之后他就会为她兴兵复仇么?不,不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得到天下之后就是收复人心,大战之后的与民休养生息,他要动元昭叙,那是倾国之战。春秋时候勾践复仇,是“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后,方才有一举灭吴。
那是萧阮的梦了,不是她的,她只想杀了元昭叙。
她低声道:“我等不了这么久。”
“当初我北上,也没有想过要等这么久……三娘是聪明人。”萧阮不得不与她说理。从前的三娘可能不够聪明,但是就如她所说,他南下之后她一个人在洛阳过了十年,周旋在豺狼虎豹当中,他不信她还这样天真。
不能等就是去送死,这个抉择并不太困难。
“我父亲尚有旧部。”嘉语道。如今她父亲人才去,恩泽尚在,人心尚在,要到十年、二十年之后,谁还记得她父亲。
“……就算是你父亲旧部,受你父亲恩惠,”萧阮道,“如今你父亲不在了,他们还想着升官发财,封妻荫子,三娘你扪心自问,这些你能给吗?你什么都给不了,他们凭什么听你使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如果是昭熙又不一样,昭熙从前就在军中,能得人心;昭熙能扶持幼弟上位,给他们希望。三娘不过一个深闺小娘子,人家信她能拈针拿线也就罢了,还信她舞刀弄枪?
嘉语不作声,看着眼前的酒菜出神。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是她确实等不了十年。前世她父亲得意的时间更久,势力更大,这一次恐怕是刚刚平了云朔就回来,还没来得及收编和整治六镇之兵。
即便那样大的势力,她父兄一死,也就烟消云散,不过各自打着他的旗号互相倾轧。
她多活一世,如今想到可信的,也不过一个独孤如愿。所以她根本没有想过回洛阳,洛阳没有她的立身之地。
“……你要去找周乐?”萧阮忽又问,“从前是他为你父兄报了仇?”
“不是。”嘉语闷闷地道,不知道他如何又想起周乐。诚然前世周乐是在她父亲帐下效力,但是这一次,她并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那是谁?”
嘉语抬头看了他一眼:“元昭叙。”
萧阮:……
如果能找到周乐,未尝不是一条路,嘉语想。
“但是是他得了你父亲的兵马?”萧阮又问。
这一次,嘉语点了点头。
萧阮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你不用想了,我不会放你走的。”他最后看了一眼满桌子的酒菜,一口也吃不下去,拂袖出了门。
萧阮从帐中出来,被风一吹,稍稍醒了醒神:那是他的营帐,他如今却往哪里去?
……
鸠占鹊巢的主仆仨也不算好过,半夏看着萧阮的背影,担忧地道:“姑娘,如今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嘉语撑住头,揉了揉眉心。从前萧阮与她说过,想要好好过日子,然而她让他失望;如今他说从头来过,奈何他们并没有这个运气。兴许就是她与他没有缘分。
她觉得倦。父亲与兄长死讯传到的那个晚上,她几乎是面无表情听他们说完这个消息,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那是她重活一次最大的指望,就这样落了空;那就像是她一直在等的那只靴子,终于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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