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逼到面前来的生存危机,她还不知道。
他需要时间心平气和与她好好说说,就算昭熙当真还活着,他们眼下也不能回洛阳。
三娘是否能接受这个现实,他也没有把握。她之前定然是求过萧阮,如果萧阮肯回师洛阳,也没他什么事了。他不无苦涩地想,或者三娘根本不介意是谁带走她,只要那个人能帮她报仇。
这个念头萦绕在心里,其实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贺兰袖和他说过,三娘看好他,无非是知道他的前程,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当然贺兰袖的话,他一向是不当真;娄晚君也这么说,她说得更委婉一些;但是连李愔都说,如果三娘当真心许他,他实在找不出她会和萧阮纠缠这么久的理由,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与萧阮成亲;如果始平王尚在也就罢了……
李愔也承认,要从长远来看,三娘当然胜过娄晚君,光姓氏就加分不少,但是眼下——始平王带去洛阳的精兵已经尽数落入到元昭叙手里,你不能不考虑天子的号召力。而留在云朔七州的将领,山头林立,各自打的什么主意都未可知。
娄晚君背后有整个娄家。娄家有钱,有粮,有马,虽然并不能撑起长期军需,但是解决燃眉之急还是可以的。如果一定要卖身,肯定卖给娄家更实惠,当然最好是两个都娶了——这是李愔的原话。
周乐差点没一巴掌打死他。
草原上的风,太阳一下去就凉了。即便夏天也不例外。周乐回到营地,天已经黑得透了。满天都是星星,亮闪闪的,他站在帐外,又起了踌躇之意:如果她坚持要回洛阳呢,如何才能打得下洛阳?
“是周将军吗?”里头传来嘉语的声音。
周乐犹豫了一下,应道:“是我。”
他没有掀帐,也没有走进去。他其实是有点害怕他无法拒绝她。
怕什么,他这样给自己鼓劲,三娘又不是老虎。他一军主帅,能怕了这么个小姑娘?然而想归想,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停在了门外。
“……半夏去找将军了。”嘉语说。听得出她站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也许只有一帐之隔。她没有走出来,也许就和他没有办法走进去一样,“将军答应过的会帮我报仇,如今这句话可还算数?”
又是报仇。周乐脱口道:“如今三娘心里除了报仇,就再没有别的了吗!”
帐中沉默了片刻:“是啊,如今三娘心里就只剩下报仇,让将军失望了。”
“三娘!”周乐叫了一声。他并不是不想报仇,只是不认为这时候回洛阳是个好主意。
“如果将军不想帮我报仇,还请将军放我走——”
嘉语这句话没有说完,帐门“哗”地被扯下,一瞬间出现在面前周乐怒气冲冲的脸:“放你走,你要走到哪里去,去找萧阮吗,还是去找别的男人——是不是只要能报仇,你根本不在意跟的是谁?”
“是,我不在意。”嘉语的声音冷下去,“将军既然能让表姐为将军领路,想是已经知道了。我再世为人,其实没有太多奢望,我没有救下父亲,希望还来得及救下哥哥——我不想再白活一次。”
周乐只觉得满身的血都在往头顶上冲,她只想救下她父兄,那她自己呢,那他呢,她从前答应过的等他,那算什么?那他们从前在一起过的那些日子——虽然他并没有记忆——那又算什么?
她都不要了吗?
“将军于我,大概是多有误会,”嘉语淡淡地道,“想是袖表姐也加深了将军的误会,从前,我是说我父兄死后、我死之前,是曾经得到过将军收留,也只是收留而已,并没有像将军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周乐抓住帐幕,觉得自己一张嘴,喷出来全是火。
“并没有像将军想的那样……情深义重。”嘉语也知道这四个字难于出口,然而说出来,心里竟然松快不少。
周乐简直被她蠢哭:“在三娘看来,我有这么好心?”
“将军当然没有那么好心,只是在当时,将军需要我号召我父亲旧部,”嘉语低声说道,“那时候我父亲已经整编了六镇兵马,那时候我当然比如今要有用得多——所以收留我,并不算是不划算。”
有些话,说出来总是残忍——然而并不比真相更残忍。
“所以十年之后,我还是没能收服你父亲的旧部?”周乐冷笑。
“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嘉语别开目光,不与他对视。
“三娘不打算与我说清楚么,”周乐抓住她,“其实三娘自己心里清楚,那十年里,三娘心里有我的对不对?”
嘉语摇头道:“不过是求生而已,将军想太多了。”
她只是求生,那他呢?
“将军也并没有爱过我,”嘉语道,“从前将军所喜爱的,不过是一个投将军所好而伪装的三娘,并不是真的;就如同这一世,将军所见到的,不过是一个因为多活一世,所以看起来也许稍微从容的三娘,这也并不是真的。”从父亲死的那一刻开始,她的从容已经荡然无存。
前路茫茫,她再一次从云端跌下来,变成一个平常人,她不再能够预料每个人的将来——也许一开始就没有过,只是她曾经有那种错觉,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或者能够左右些什么。都不过是错觉。
“周郎真心喜爱的……”嘉语犹豫了片刻,“其实是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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