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再看了一眼嘉语,笑而不语:酱肘子这种东西,你个混不吝的小子吃吃也就罢了,怎么好招呼人家清清爽爽的小娘子。
嘉语问:“什么酒?”
“自家酿的,也没个名儿。”宋氏道。
“那就酒和酱……”嘉语看了李时一眼,李时给她补充道:“酱肘子。”
宋氏也不多问,退了下去。
嘉语再回头看时,李时噗嗤一笑道:“找赵哥?他哪里有这闲工夫与咱们蘑菇,早睡去了。夏日里天光早,他赶着早起读书。晚上看字费油又费眼的……公主——”
嘉语瞪了他一眼,李时改口笑道:“阿姐莫怕,这地儿也不会有旁人来……你莫看赵哥胆子小,酒却酿得不错,连城东李家翁都说好。据说当初想把他留在家里酿酒,不过赵哥读书人……”
嘉语听他换了话题,就知道宋氏来了,略侧身让了一让——这家既不是商户,当然不能以商户视之。
宋氏放下酒菜,叉手谢道:“小娘子客气。”
默默又退了下去。
嘉语这才问道:“赵郎君既是读书人,如何又——”
李时摇头晃脑道:“一看公……就知道阿姐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
嘉语:……
要仔细想,她前后两世诚然都吃过些苦头,颠沛流离,或无人看顾,但要说到穷困潦倒,那离她实在有些远——不然她也不会不明白随遇安当街摆摊的用意所在了。一转念失笑,那离她是远,离李家小公子又能近到哪里去。
周乐倒是真穷过,不过他显然就不是兢兢业业过日子的人——钱在他手里,多少都是个花。
就听李时又说道:“……这个酿酒的方子也是赵哥从古书里抄来的,护得和宝贝似的,我阿翁想买,他死活不肯。”
“不肯是对的。”嘉语随口道。
李时乜斜了她一眼:“……这阿姐又不懂了。他献了方子,我阿翁能亏待他?怎么都好过蜗居在这陋巷里,靠他娘子辛苦养活一家人——以他的学识,又不真打算下半辈子卖酒为生,紧着这个做什么。”
嘉语沉默了片刻,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可能有人认死理:靠酒方子得到被赏识的机会,这个名声到底不好听。
不过也许人在没有机会的时候,不会在乎这些。
嘉语这胡思乱想,李时已经揭了盅,酒香混着肉香溢了出来,李时眼睛都亮了。嘉语瞧着好笑,把食盘往李时方向推了推。李时吃惊地瞪圆了眼睛:“阿姐嫌弃?”
——这等人间至味,难道还真有人能嫌弃?
嘉语道:“李郎君既然已经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
李时“哦”了一声。他是真没反应过来。虽然华阳公主男装女装都穿得素,但是既然去了他家赴宴,想席间定然有饮酒吃肉。不过这世上事都有从权之说。仍免不了十分遗憾道:“……那多可惜。”
嘉语看着酒食笑道:“于李郎君,想必也不可惜。”
李时嘻嘻一笑,忽正色道:“我从前见过王爷。”
嘉语眼帘微垂。
其实大多数时候她不太去想她的父亲,她丝毫都不奇怪她从前会被萧阮认定为冷心冷肺。因为有些事不可想。她总不能哭哭啼啼过日子。从前是浑浑噩噩麻痹自己,这次换了主动请缨,忙碌奔走。
不可以闲下来。闲下来会忍不住想起那些没有珍惜的时光。她和父亲相处的时候就这么多,人没有失去的时候总以为时间无穷无尽,就像人年少的时候以为时光的无穷无尽。然而后来想起,后来每一次想起,原来每一次相聚都距离最后的告别这样近,就如同被人在心上狠狠砍上一刀,血哗哗地流出来。
别过脸往外看,死一样的静,死一样的黑,所有过去的,都不可能重来——重来的机会已经被她挥霍掉了。
“如果王爷在生,想必不舍得公主这样难过。”李时说。华阳公主没有说话,脸上只是漠然,但是氛围陡然就降到了冰点,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即便他这样没有经历过的人,也能够清楚地感受到。
“……那时候王爷与我说,雏凤清于老凤声。”李时又道。
嘉语不置可否。这种客套话,她爹不知道与多少人说过。她不信这小子会铭记于心,更不信这小子为了这么句话,肯跟她赴汤蹈火——这不现实。
“我爹是个实诚人,”李时接着往下说道,“所以阿翁寄希望于我,指着我赶紧成人,能顶立门户。”
嘉语到这时候方才再看他一眼,眉目里露出倾听的神色。
“我……”李时话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怕阿翁活不了这么久。”
天底下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希望儿女快快长大,幸福安康;天底下做儿女的心也都是一样的,怕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就是他所以急功近利的原因?嘉语想,她并不清楚李家内幕,比如家族内部的强干弱枝,李延的身体状况,都不是那么容易打探得到的,不过想来在李延眼里,孙子能安分守己守着家业,哪怕不如眼下风光,也比铤而走险好一万倍。
但是显然李时并不这么想。
李时喝了一口酒,又问:“公主当真是打算去找周五叔么?”
李时的诚意,嘉语犹豫了一下,无论真假。这孩子无疑早慧。初生牛犊不怕虎。当然这是正常的。人年少都没有锐气,难不成等年老力衰?她原本的计划里,带上他,无非是想拖李家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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