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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乐很有骨气地装醉到底,醒酒汤也没有灌醒他。他自知皮厚,奈何三娘是个害羞的主。又父孝在身,也不容他胡闹。
    不知不觉竟真的沉沉睡了去。他很久没睡这么踏实了。
    他知道这是在做梦,他这样的人,一向都少有做梦的时候。梦里他像是回到了十三四岁,个子突然窜上去老大一截,衣物顿时就短了。姐夫不知怎的惹恼了上头,被发付了回家。阿姐又病了。那大约是冬天。
    怀朔镇的冬天冷,地上冻得硬邦邦的,脚趾头从鞋洞里钻出来。牛羊都被关进棚子里,连狼都饿得瘦骨伶仃,没几口肉,还不如会存粮的耗子。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到的冀州,也许是走投无路。也许是谁与他提过。是谁已经不记得了。豆奴没心没肺地在外头闯祸,打伤了段镇将的儿子段宁。幸而段镇将一向喜欢他,没有追究。也许就是他说的。
    他也不知道信都有这么远,不知道冀州有这么繁华,这里像是人人都有衣穿,有饭吃,屋子里有暖融融的火。他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一路乞讨,短工,运气好能捡到猎人陷阱里的猎物。
    到有人指了周家宅子给他看的时候,他几乎是倒吸了一口气。他那个不成器的爹确实给他念叨过,说周家门第,祖上风光,他都当他灌多了黄汤左耳进右耳出——横竖知道这些也顶不了用。
    然而那一刻,像是都变成了事实。
    他结结巴巴背家谱给那个气派的中年人听,他父亲、祖父、曾祖、高祖的名字。一直到高祖,那个中年人方才微微颔首。他松了口气。结巴不是因为不记得,而是官话说得不好,带了口音。
    那个淘气的小郎君在旁边一句一句跟着学,阴阳怪气的。“叫五叔!”他说。孩子气的得意洋洋。
    “五郎淘气!”训话的少年比他年长两岁,比他高,白皙俊秀,锦衣华服。是个少年公子的模样。怀朔镇没有这样的少年,他想。便是镇上富贵人家的孩子,也是鸡飞狗跳地闹。没有这样斯文气派的。
    气派。住在信都的族人让他不断想起这两个字。周翼没有亏待他,让人给他阿姐送了银子,留他住在家里。他知道他的好意——正青黄不接时节,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老子可没有留他饭的习惯。
    让他陪周五读书。周五哪里是个肯读书的,写几个字就掷笔跳起来:“阿乐阿乐,我们打猎去!”
    打猎是周五的主意,回来受罚的当然是他。富贵人家的富贵眼。底下人说的话不会好听到哪里去。连夫子都对他不客气。吃白饭的穷亲戚。吃白饭还撺掇小郎君出去耍,耍了收拾不干净首尾,连累左右下人吃挂落。
    后来那夫子被周五撵了出去,周五破天荒被他爹罚去跪祖宗牌位。
    到这个份上,他当然再呆不下去了。满打满算在信都呆了六个月。
    奇怪,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怎么又想起来。他看见多年前那个小小少年一声不吭重新披上他的羊皮袄。六月天气,只有这一件是自己的。其余,周家的都留在了周家。除了给阿姐治病的钱。
    如果他能还了这笔钱,他想,只要他能还了这笔钱,他就站在这个门口,砸到他们脸上去。然后、然后他再也不来了!
    周乐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也许是他自己想醒来,便挣脱了梦魇,他想。后来阿姐的病好转,稍有结余,送了东西上下打点,姐夫复职,家里渐渐又好了。在信都的那段日子就被他抛诸脑后了。
    真的,只要不故地重游,哪里有这个闲功夫,整日忙着打猎、跑马都来不及。直到正始四年夏,他跟着伙伴去了洛阳。
    “将军醒了!”反应这么快的当然不是他那些粗枝大叶的亲兵。半夏跳起来,送了一盏水到他嘴边。
    周乐哪里敢这么劳动嘉语的婢子,伸手接过来喝了:“你们姑娘呢?”
    半夏道:“姑娘在接见命妇。”之前嘉语在河济的事没有传扬出去,如今过了明路,地面上的命妇自然是要过来拜见。
    周乐奇道:“你在这里,那谁在伺候三娘?”
    “之前姑娘问周五郎君要了几个人。”半夏回答说。
    周乐皱了皱眉,以周五的性子,身边有些什么女人可想而知。那些人如何合适近身服侍。也就是在河济了,要在洛阳,三娘也不敢这么拿大。他偏头看了看半夏。半夏走来走去地给他取水和手巾。
    半夏是始平王妃给嘉语挑的人,比嘉语大两岁,今年十九。正始五年他小住宝光寺的时候就套出来了。那时候半夏总板着脸与他说话。后来不知怎的又和气了些。他觉得今儿半夏的心情有些闷闷的。
    “你们姑娘是在躲我吗?”周乐洗了把脸,手巾掷回水盆里,漫不经心问。
    他突然出的这把声把半夏吓了一跳。其实半夏在周乐面前不及萧阮那里拘谨。毕竟是旧相识。周乐人也随和,又好说笑。他说笑与宋王又不一样。宋王肯对谁笑一笑,那是纡尊降贵,让人受宠若惊。
    在周乐这里,除了刚重逢时候的惊魂未定,半夏还是敢怼他的:“姑娘不该躲着将军么,我们王爷尸骨未寒……”就不说她们姑娘有驸马了。虽然周乐比宋王随和好相处,半夏还是时不时替宋王抱屈。
    周乐干咳一声:“我昨晚喝醉了。”
    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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