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说实话,始平王世子当真还活着?”周翼开头喝问,其实不过是摆个样子,先唬唬这皮实小子,免得被他忽悠了去。
“活着。”谎话说得多了,周乐自个儿都有了几分信。
“那如今军中是世子主事,还是你主事?”
周乐沉默了片刻。这是个陷阱:如果始平王世子当真在军中,哪里轮得到他来主事?就算是从前始平王看重他,他在始平王麾下,也不过大半年的功夫,如何就能得到始平王父子全副身家的信任了。
因迟疑了片刻方才答道:“想必叔祖也听说了,如今军中尽六镇降军,世子麾下,不过千余人——”
“我听说世子从前跟随始平王南征北战数年,后来在京中又任羽林卫统领,想身边亲兵不少,如何竟只余千余人?”
周乐苦笑道:“从前跟着始平王,是朝廷官兵,当兵吃粮,立功受赏,如今再跟着始平王世子……”话到这里及时刹住,没把“反贼”两个字说出口,“正好六镇降户走投无路,也算是一拍即合。叔祖也知道,我生在六镇,长在六镇,我说的话他们能懂,这关口,就算我想把主将的位置让与世子,世子也做不来。”
他没提京中羽林卫:除非像李愔这样全家尽没的,哪个有家有口的肯舍弃妻儿到千里之外来当叛军?
周翼也很能想明白其中关节,面上殊无喜色,却问:“那仗都是六镇降军打的,日后论功行赏——”
周乐知道关键处来了:之前那些问题,是人人都问,唯有这个,是周翼特有。他抬头看住周翼道:“叔祖的意思是——”
“六镇军户,常年守边,以兵事见长,”周翼道,“然而边镇苦寒,是你我共知。如果此战顺利,他们立了功,得了赏,自然不会再回到边镇去。叔祖是老了,什么前程、门楣,也都不要紧了,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周乐恍然想道,怪不得周乾再三吩咐他要规矩,要守礼,原来都在这里等着呢。
他垂首沉思,周翼也不催他。到底他年纪轻,也没有见过大阵仗,有些事情没想过也是正常。话说回来,他虽然不喜周乐,也承认这小子是自家人,又跟着五郎读过几天书,说到底还是个可以说话的人。
又隐隐觉得以华阳公主的眼光,能看上这小子,如果不是被仇恨冲昏了头,想这小子还是有可取之处。
毕竟择婿不同于择将。
要知道,华阳公主的前夫可是以风度著称的宋王。他虽然没有见过宋王,好歹听说过名声。如今江南传来的消息,也不像是个绣花枕头。怀着这样的心思再来看眼前这个侄孙,周翼摇了摇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周家捡了个大便宜。
这思忖间,周乐终于前后计算完毕。他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说道:“正如叔祖所虑,胡儿善战,他们提着脑袋给我卖命,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日后论功行赏,我不能有负他们的这份信任。”
周翼心里头一沉,口中却笑道:“论功行赏,原也是天经地义。”
正寻思要找个什么借口把人打发出去,再与周乾商议利害,好在如今只驻扎于河济一地,尚可挽回。却听周乐又道:“这些将士从前在边镇苦战,作为国之屏障,是朝廷有负于他们,不是他们有负于朝廷。”
周翼脸色越发难看:诚然六镇守边,确实抵挡住了柔然的侵犯,然而亏负他们的是朝廷,不是百姓。不能由百姓来买这个账!
“有件事我想请教叔祖。”
“但问!”臭小子如今倒知道用“请教”这么文绉绉的词了。
“叔祖素日里请人看家护院,如果有贼来犯,护院们拼死把贼赶了出去,难道叔祖不给他们论功行赏?”
好小子,还问到他头上来了。周翼可不怕这个,当即答道:“那也不过是赏些银钱布帛,绝不会让人登堂入室,做我家账房,管家,乃至于娶我周家的女儿。”
周乐干咳一声,却笑道:“侄孙儿也这么想。”
周翼一怔。
周乐接着又道:“我知道叔祖所忧,无非惧胡儿杀烧掳掠,但是六镇降户原是我大燕军户,与叔祖一般,都是我大燕子民,守我大燕律法,他们常年在边镇,为的是守护我大燕,而不是抢掠百姓。如今我带他们到冀州来,为的是拨乱反正,日后他们立了功,以军功酬赏,无非银钱土地布帛。”
周翼摇头,这小子还是太年轻。如今他带来的人不过是降户,进到冀州来求个活命,讨一口饭吃,到元气稍复,他们就会要更多,待立了功,那又不一样了,权力的好处,他们看得到,那些人就看不到吗?
周乐没等他反驳,继续说道:“叔祖是否疑虑边地苦寒,怕他们乍见了中原富足,难免起歪心,而侄孙要他们效死,不敢过分管束?”
周翼不置可否:毕竟周家大户,又与周乐本家,便有不长眼的,等闲也不会祸害到他。
“不敢有瞒叔祖,进冀州之前,我就与他们有过约定。我周乐并非勋贵出身,也没有过人的威望,就与他们一般,都是六镇军户,弓马上讨些吃食,比不得葛天王横行七州的气概。想葛天王百万之众,只因了号令不齐,到头来树倒猢狲散,而况是我。如果要跟我走,就须得听我号令,不得欺压百姓,不得犯我军令,但有犯,生死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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