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嘉语想,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云色像是通晓她的心思,幻化出一头极大的鹿,鹿身雄壮,有崎岖的角,她看得见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温顺。它缓缓走过来,到他们面前,它低下头。
嘉语“啊”了一声,闭上眼睛。
“三娘、三娘?”周乐连叫了几声,嘉语都没有回他。周乐心里不安,掰过她的脸来看。她面上惶惶,“三娘这是怎么了?”热度自他的手掌透进来,让嘉语感受到这个人的存在。他在她身边,她不是一个人。
嘉语道:“周郎当真不担心西边的战事吗?”
周乐一愣:“三娘怎么问这个?”
“我就是想知道。”
周乐不知道她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这个,颇觉扫兴,但还是回道:“如今传回来的消息还好,已经开始交锋,打了几个小的胜仗。”又笑道:“我今儿可不想当大将军,就想当一日逍遥驸马。”
嘉语贴着他的脸,低声道:“有件事,我想求郎君。”
周乐越发意外,他多看了几眼锦缎一般的红霞,不知道美景当前,他娘子怎么会是这等反应,因说道:“娘子要求我什么?”
她凝眸看他。霞光给她的面容镀上一层玫瑰金,又撞进她的眼睛里,光影流转。周乐在这目色里看出哀恸来:“我想求你、我想求你——”她重复了两次,竟是说不下去,只呆呆看住他。
周乐心里头一阵难过。他忽然想,自他们相识以来,她竟从未求过他,所以才会这样——哪怕如今他们好得如胶似漆,她也说不出口。那种任性无理地予取予求,像大多数女子问她们的情郎所要的那样。
她一直都是太冷静,冷静到近乎疏离。大约就是因为这个,他总隐约觉得,如果她想要离开,那只需要一个转身。
他没有安全感,在他与她之间,他是没有安全感的那个:他怕她会离去。
“三娘要求我什么?”他柔声问。
嘉语不说话。
“三娘要求我什么,为什么不说给我听?”他再问。
嘉语垂眸道:“我怕郎君为难。”
“三娘不说出来,怎么会知道我为难?”这句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三娘就这么怕为难我?”
嘉语点头。
“三娘为什么不试一试?”
“试一试?”
“试一试为难我,”他亲吻她的面颊,“试一试,我肯为你,为难到哪个地步。”
试一试为难他……嘉语环抱住他的腰,心里想,她怎么敢?她怕他不答应,也怕他答应。他肯因为她舍弃的利益越多一分,她对于他的信任与依赖,就会更多一分……总有一日,她会离不了他。
“试一试。”他抱紧她,重复道,“你是我娘子,我是你的夫君,你求我,便是为难,我也会想为你做到。”
想和做到之间是有距离,但是那意味着,他允许她求他,允许她为难他。
嘉语微叹了口气,将头脸埋在他胸膛里,听他腔子里心跳的声音,那会给她一种错觉,那像是因为她而跳动。
过了许久,霞光渐渐褪去了,一直到风凉,都没有等到她开口,周乐略略有些失望,仍说道:“天要黑了,我们回去吧。”
“我想求你——”嘉语却突然开口,急促地,“求你,不要篡我兄长的皇位。”她终于说出口,她知道这个请求荒唐。
周乐万料不到是这个,不由啼笑皆非:“三娘到底从哪里看出我有谋反之意了?”
他猜还是从前给她印象太深,想必是从前他取了天下。从前始平王父子俱死,在位的是元祎修,元祎修霸占了嘉言,想来三娘一定恨极了,虽然是她元氏天下,她却恨不得早亡了它。
但是那就像贺兰袖这辈子别说皇后,连个正室夫人都没捞到一样,从前发生过的事,不等于这一世仍然会发生。譬如说,从前他进洛阳,自命大将军,应该是很多年以后;从前他也没能娶到她。
元昭熙不是元祎修;元家天下也显然没有衰落到从前那个地步。无论是三娘还是贺兰氏,都说从前他一手遮天,政令都出自他的大将军府,而与天子无关——这也是元祎修恨他的原因。
人要得陇,而后才能望蜀——他如今连陇右都没有得到,怎么敢觊觎西蜀?他也就是权势重了些,也还没到权倾朝野的地步。他娘子真真关心则乱了。她阿兄又不傻,哪里能给他这个机会。
然而在她心里,这就是极大地为难了他。
他心里怜惜,几乎要一口应承,却听嘉语又说道:“如今是没有,但是如果有朝一日,郎君有这个机会呢?”
周乐怔了一下,世事无常。如今他觉得没有,未必以后就一直没有。这天底下没有不犯错的人,诚然昭熙是强过元祎修,如今形势也该是比从前强。他未必没有机会、他未必没有机会君临天下。
江山秀丽,匍匐在脚底,生杀予夺,由他主宰,光想想都让人热血贲张。那是萧阮无论如何都要放弃在洛阳安稳生活,过江厮杀的原因,也是昭熙放下长刀,安居于洛阳的理由。周乐微舒了一口气,他不能说他没有向往。
得不到的,可以大大方方说:“我不要,为了你。”——然而那是一句谎言。
只有唾手可得,却又收手,才说得上放弃吧。
如果天下已经在手里,周乐自问也没有这样的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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