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同袍之谊”,大致如此。必须让渡一部分信任出去:信任背后的人,不会捅他一刀;信任身旁的人,会在危急时候为他挡枪;信任侧翼的将领,会为他扛住压力。信任在死生之间,每个人都不是孤立无援。
李愔沉吟了半晌,没有吱声。周乐又道:“从前,我和三娘初遇的时候,三娘问过我一句话。”
李愔:……
还说不是因为她!
“她问我,相信这世上有公道吗?”
李愔心道这小子和华阳初遇,华阳也不过十三四岁,养在深闺,不晓世事,要不怎么问得出这种话——活像这世上的公道与不公道,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子能有置喙的余地似的。
却问:“将军怎么回答?”
“我说,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是我希望有。”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不是李愔这等出身,他自小就知道,人和人不一样,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个世界,是没有什么公道可说的。同样是命,谢冉的命是命,周昂的命是命,那些将士的命就不是命。
李愔心里震惊。这原不该是一个打小没读过几句正经书的边镇小子能说出来的。就是天子脚下,自小胸怀大志的公卿,也未必说得出这句话——难怪华阳对他另眼相待。
“我不是为了谢侍中。我是为了那些将士。他们不是他谢家部曲,是我燕朝儿郎,是你我同袍。谢侍中指挥不当,是谢侍中的过错,谢侍中当回朝领罪,而对于这些把性命托付与将军的将士来说,如果能救而不救,那是你我欠他们一个公道。”
……
兵贵神速。
嘉语从西山下来,周乐已经整装待发,就只匆匆见了一面。周乐尤能笑嘻嘻与她说:“我去去就回,娘子可别在家里给我养面首。”
嘉语:……
嘉语道:“二郎的婚事,我会帮忙操持。”她原想说,人救不救得出来不要紧,千万自个儿保重。到底说不出这等话。他们成亲到这时候差不多半年。也是进京以来,他在洛阳呆得最久的一次。
她送他出城,烟尘滚滚,转瞬就看不见了。嘉语自个儿闷闷回了府。
第350章 把酒黄昏
周琛的婚期定在九月底。
周乐出门,府中事一向都由周琛打理,这月余格外忙。
从前大将军府后宅都是娄晚君在管,娄晚君与尉灿搬出去之后,周乐的继母吴氏接手,却不如娄晚君能干;后来娄晚君小产,尉灿搬回大将军府,宅子留给娄晚君,尉景和尉周氏也随之搬了回来。
然而吴氏不能尽识洛阳权贵,加个尉周氏也无济于事。
何况吴氏还有孕在身。
幸而嘉语过来坐镇,府中才定下来。
嘉语这会儿想起来,周乐问她要过侍寝婢子。这等事她不愿意做主,便遣人去宜阳王府问讯,宜阳王送了两个美婢过来。嘉语再叫藿香送去见周琛。当日就被退了回来。嘉语有点懵:是这小子洁身自好呢,还是看不上?——以她看来,这两个婢子姿色已经是不错。这小子眼光也忒高。
次日,周琛来见,隔帘谢道:“公主好意,二郎心领了。”
嘉语有点别扭:“……是你阿兄的意思——二郎不喜欢吗?”
周琛沉默了片刻,深秋的阳光温柔,照在琉璃珠帘上,折射出许多种颜色。他兄长一向不慕奢华,自上次他生辰她来过之后,却突然得了动力,将屋子翻修了一番,添置了许多东西。如今兄长不在,她仍住他屋里。
母亲私下与父亲笑说:“大郎这架势,怕是只有广寒宫才配得上他娘子。”
因了这句话,他特意多用琉璃、水晶、云母之类,镶窗,串帘,作屏,玲珑剔透,兄长亦夸他会办事。她不会知道那是他的主意,只道是他兄长——他兄长会留意她在月下的样子吗,他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她如何为他挑的两个美人,两个艳丽得有些俗气的美人。
他说:“我听说公主不喜欢人纳妾。”
嘉语有种逼良为娼的尴尬:“人是宜阳王叔送过来的,二郎是怕十一娘着恼吗?”
周琛没作声。
嘉语只得致歉道:“是我考虑不周,二郎勿恼,我明儿就把人送回去,想必宜阳王叔心里也是欢喜的。”她深深后悔周乐在京时候没让他把事情办了——大约也是他在的时候,她总不得分心。
见周琛没有要告辞的意思,便有些奇怪:“二郎还有事?”
周琛目光黏在帘子上,他低声道:“公主从前……见过我阿兄吗?”
“从前?”
“……去秦州之前。”他兄长胆子是大,但是在他看来,胆子最大的还不是他兄长,而是当初那个丢下宋王妃名分不要,跟着他哥跑路的公主。她怎么知道他兄长会帮她报仇?她怎么信他兄长会帮她报仇?
就算他兄长有这个心,当时的华阳公主,怎么相信他有这个本事?
从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世上没有必成的事。以当时景况,便亲如父子、兄弟,也不敢夸这个口。
嘉语猜他是因婚期将近,心里头不自在。虽然说相看过,那也就是粗粗见过而已。说没说过话还未可知。两个几近陌生的人,别人觉得合适,便要从此共度一生,不仅新妇心里头惴惴,就是新郎,心里头也是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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