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得……何其决绝啊。他想。
“……三哥想葬在积善寺。”她说。
昭熙看了她一会儿:“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扛了这么久,最后落了空。剩下来连悲喜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只觉得疲倦。只有背后冰冷的金座支撑他仍然挺直的背脊。他死了。也好,他想。也好。他不必再左右为难,他也不必再忍受那些痛苦。他给他找了天下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也医不好他的烧伤。他见不得光,流不得汗,当初生龙活虎的公子哥们活得像只蔫鸡。死了也好。
他也不必再担心,他的身份什么时候会暴露。
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只是他笑不出来。
“……三哥说积善寺给我。”她又说。
“准。”还是一个字。
他辜负了他,或者他以为是成全。
这世上不过少了一人,昭熙想,他还有天下,他有亿兆子民。一个人,算得了什么。他想死就让他死好了!他死了,他就可以把案头一尺来高的奏折都扔回去,扔到那些人脸上告诉他们:你们赢了!
郑笑薇给他磕了一个头。昭熙让她下去。他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后来谢云然进来了。
她说:“我去看过他了。”
“他怎么样?”他问。
“他很好。”她握住他的手。他这时候的心情唯有她能够明白。他想起他们当初在广阳王府藏身的时候。
“你说,他有没有后悔过?”
“当然有。”谢云然这样回答他,“他也就是个平常人。”是个吃不得苦,也不太有骨气的公子哥们。有骨气的人不会曲意奉承,以色相上位;也不是太聪明,如果足够聪明,当初就该逼反李家,而不是赤?裸裸地举起屠刀。
如果足够聪明,也不会为了从前的情人宁肯千刀万剐。
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不是要一个好人才能让人记得,让人爱恨交加,让人落泪。
谢云然把头靠在昭熙肩上,她说:“不要辜负他。”
不要让他白死。
昭熙没有作声。他忽然觉得,他这一路走来,不知不觉,已经背负了太多人的血。贵为天子又如何?称孤道寡。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他今日保不住郑忱,来日如果……他保得住他身边这个人吗?
人都说大将军要防,大将军是谁?他是三娘的夫君啊。如果他不是天子,他们该是可以一起上山打猎,一起深夜喝酒,畅谈国事的兄弟啊。
如果他不是天子,他会想法子把如愿调回来吧,边镇苦寒,他守了多少年了。
如果他不是天子,他会乐意昭恂娶邻和公主吗?她连中原话都不会说。
昭熙忍不住微舒了口气。郑忱已经死了,他也不可能给他风光大葬,底下人能放他一马得个全尸都还需要周旋;西征该筹备起来了,下了长安,可以缓一口气。他想得倦了,渐渐地眼睛合上,他说:“让三娘代我送他最后一程。”
你看,他连他的最后一程都送不了。他就是个孤家寡人。
第375章 乾纲独断
嘉语不知道昭熙如何与百官谈妥的条件,总之双方都退步,偃旗息鼓。昭熙下旨,让她送郑忱出殡,葬于龙门山积善寺。
周乐笑道:“你阿兄学狡猾了。”身份上,昭恂比三娘合适,但在情理上,就算看他的面子,李愔也不能来拦。
嘉语无奈道:“我阿兄能有什么法子。”他只是始平王世子,倒是可以提起鞭来,把敢于欺侮她的陈莫活活打死。但是如今他是天子。汉光武帝为平民时候能收庇犯法的游侠儿,当他为天子,却不能杀强项令。
天子也不能与全天下为敌。
说到底,郑忱弑君是实,他当初所为,他如今所受,她也好,她阿兄也好,他们尽力了,救不得他。他死在郑笑薇怀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那样倾国倾城的艳色,也许原本就不容于世间。
嘉语换了素衣,命仆从在府外搭帐,为郑忱路祭。整个洛阳城里,也只有她长公主府有设。她知道周乐为难,也没让他出面,让冬生杵在那里,就算有人有心找茬,看见这么个豆丁儿,也发不出火来。
李愔不服,进帐问:“冬生知道今儿祭的什么人吗?”
冬生扬起面孔,肃然答道:“阿娘说是个美人。”
李愔:……
李愔也知道只能到这一步了。他逼得天子砍了郑忱的头,验证明身,也默许了天子找人缝合,送往积善寺与人合葬。郑笑薇如今就住在积善寺里,他在山下徘徊了两次,没有上山。
他知道她是不会再见他了。
这件事彻底得罪了天子,就算如今天子能隐而不发,到时过境迁,也迟早会与他算账——他不会等到这一天的。
大将军顾忌华阳,不肯取天下,他就推他一把。
……
兴和六年七月下旬,西征在即,万事俱备,忽然宫中传来消息,邻和公主病逝。
邻和公主死得突然,周乐大吃一惊,与嘉语说道:“恐怕柔然会生事。”
嘉语道:“阿兄已经传令如愿,让他加紧边防。”
周乐摇头道:“怕挡不住。”
对于洛阳与长安,柔然一直左右逢源,双方得利。只是洛阳与长安都以消灭对方为第一要务,因不得不与柔然虚与委蛇,联姻,赏赐,柔然趁机发展壮大,自然不希望结束这个局面,所以一直明里暗里往实力偏弱的长安倾斜,邻和公主的死,更是个绝佳的借口——柔然不出兵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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