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才是天子的死法。”昭熙诧异了。
“这是亡国之君的死法,阿兄不是,我也不是;这殿中只有郎舅,没有天子。阿兄从前不是,我从前也不是。阿兄和我,都是行伍中杀出来的军汉,如果一定要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周乐忽又笑了一下,“虽然我相信这些年阿兄的武艺也没有荒废,但是我还是会尽力打倒阿兄——我不想死,也不会让阿兄死,我不想三娘伤心。”
他说着站起身来,真个要脱去袍服的样子。
昭熙也看了一会儿那个兀自转个不休的东西。他没有想到周乐会这样回答。但是也许他一开始就应该想到。
这小子……
唉,这小子。
昭熙猛地伸手,一把攥住那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按倒在案上,然后闪电一般夺过周乐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阿——”他这一气呵成,周乐竟没有反应过来,到酒杯落下,后面那个字方才颤巍巍跟着落下,“兄?”
“来人、来人——宣太医!”周乐叫道。
殿外匆匆的脚步声远去。
昭熙摆手道:“不用这么麻烦——你听我说,三娘说得对,周郎是自家人,冬生也是。我不能拿自家人要挟自家人。但是元氏百年天下,总不能到头来一点牺牲都没有。”
“如愿还不够吗!”周乐也怒了,他差点没把酒案掀翻,“还是加上济南王妃也不够?还是阿狸这么多年没法回武川镇也不够?阿兄虽然不在中原,也是一方王侯,何以、何以——”
他心里忽然惊怖起来,如果三娘知道了、如果三娘回来看到她阿兄已经——“阿兄这是逼三娘和我……了断吗?”
他最后两个字落得极轻,极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仿佛置身荒野,天地飘零。
如果没有三娘,没有冬生,那么他这一生岌岌所求,都荒芜如深秋的树,每一根干枯的枝都指向苍青的天,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不、他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他必须、他必须竭尽所能,阻止它发生!
“周郎勿怒。”
周乐的脸色已经不能看了,他转头冲殿外喊:“人呢、人呢——人怎么还没到!”
“周郎这是要给我上演天子之怒么?”昭熙笑了。
周乐没理他这话,在原地转了个圈,猛地想到了,冲过来就要给昭熙灌水催吐。
昭熙闪身避开:“周郎勿恼——从前三娘带周郎从司州回洛阳,我原本是要灌醉周郎,好好教训一番,奈何三娘不许。三娘说周郎曾发誓不饮,便有事,也不过三杯——今日,周郎可愿意陪我一醉方休?”
周乐红着眼睛,爆竹似的爆出一长串话来。昭熙听了半天,每个字都听得清楚,愣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便知道是真急了,连官话都不说了——他鲜卑俚语他原也不能尽知,恐怕是没有什么好话。
不由失笑,反手抱住他道:“周郎镇定、镇定一点——来,喝了这杯酒,阿兄就不和你闹了。”
周乐:……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侍卫领太医进来,就看见皇帝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得死死的,那男子手里还拿着酒往他嘴里灌。
皇帝像是在……挣扎?
太医和侍卫心里也很挣扎:他们是该冲上去吗?他们是冲上去先把人分开还是——
等等,谁是病人?皇帝还是——
太医寻思,这架势,他该模仿一下夏无且掷药箱救始皇帝么?还是……先给皇帝陛下行礼?
正不可开交,又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皇后柔和的声音:“阿忱喜欢蜜煎樱桃么……广寒糕?姑姑和你说,这长安城里啊——这是、这是在做什么?阿兄你和周郎打起来了么——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欺负周郎吗?”
周乐:……
周乐不敢置信地转头去看昭熙,昭熙放开他,摊手道:“我早说过,周郎勿怒——只要周郎陪我饮酒,这事儿就算揭过了。”
周乐险些没有直接跌坐在地——好歹顾着天子尊严。
嘉语手里牵的那个小家伙却一溜儿冲他跑过来,扯着他的衣角,奶声奶气问:“你是姑父吗?”
周乐眼前一黑。
昭熙道:“如你所说,我在西域也称了王,总该有个继承人。”
周乐觉得他就是在扯淡——多半是有了这孩子,才又起了建功立业之心。也难怪当年昭熙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亏得他们夫妻主仆一行人瞒得死紧:也许最初要瞒的不是他,而是昭询。
那孩子右手抚在左胸,折腰给他行礼:“阿娘说姑父是皇帝,阿忱给姑父行礼。”
口齿倒是清晰,只是重心不太稳,一个倒栽葱就要脸贴地。周乐也是无奈——谁叫他离得最近呢,只得一把把小家伙拎起来:“得了,咱们自家人,不用这些虚礼。阿忱头次见姑父,喜欢什么姑父赏你。”
“真的……阿忱要什么姑父都赏?”小家伙眼睛睁得大大的,忽闪忽闪。让周乐想起十多年前,冬生也这么小,这么乖,这么软软的。转眼就长大了。
一时心里也软了下去,应道:“要什么都赏。”
“那、那……阿忱就说了啊。”
“说!”就这么个小东西能要什么,金银财货,王侯爵位,都是他应得的;就是稀罕物儿,他也没什么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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