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那个瞬间明白周乾的死,他不得不死,他是用命换他们母子——如今轮到她。她的孩子还年轻,还有无限可能,即便没有,那也是周乾留给她的骨血,她要为他保住他,就像当初……崔七娘恍惚起来,当初——
他们都还在信都,那个少年人在暮色里,她知道他门第不如她,前程难料。但是她喜欢他,她是真的……真的很喜欢过他。
“拉住她、拉住她!”嘉语大声叫道。
侍婢一拥而上,将崔七娘死死按住。崔七娘惨然道:“三娘子,你拦得我一时,难道还拦得住我一世?”
“我不是要拦你。”嘉语道,“我是要告诉你,即便你当真死在这里,至多不过我给你披麻戴孝!我不会因此赦免永昌王——他犯的错,只能他自己了结。”
“言尽于此——来人,送永昌王太妃出宫!”
崔七娘被侍婢押着往外走,一步一步,她知道她完了,周昕也完了,整个永昌王府都完了。绝望如夜色笼住她。
就要走出温室殿的时候,她听到身后一个低低的声音说:“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了。”
理当如此,崔七娘想,她知道了李琇的真相,又怎么还会见她。
“……周昕的命,我会替你保住。”
这是崔七娘此生,听到皇后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十四
袁照再次回到青云寺,在半年以后。
如今满城都在传“宜都王荒寺梦公主”的佳话,青云寺顺势就成了京都名寺,当初她和萧珏的墨迹已经轻纱龛笼,就仿佛无上珍宝。
有无数文人墨客猜她的字,但是谁也没有猜出来。
她即将离开长安,启程金陵。她没有等到袁瞬来京——皇帝下旨,任命周昉为冀州刺史,就地任职。
袁湛受封侯爵。
皇后问她:“……可以了吗?”
这是一场交易——她予她恩惠,换周昕的命。她不知道嘉语与崔七娘的对峙,也不知道她从何知晓这些内幕——那像是理所应当:坐在那个位置上,理所应当。她低头说:“愿我走后,陛下善待我家人。”
皇后应诺道:“你放心。”
袁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信她——也许她确实像母亲说的那样,即便是在少年时候,也像是经历过无数的风雨沧桑,她天然能够知道人的痛苦,能够体谅这一切。她忍不住问:“我能问殿下一件事吗?”
“但问。”
“是不是在殿下看来,所有东西,都可以用作交易?”
“有些东西可以。”
“那什么不可以?”
“公道。”
“还有吗?”
“情意。”
“那么当初天下易主,殿下接受这一切,是公道还是情意?”
“我不知道。”她这样说,“如有一日,袁娘子遇到同样的问题,也许能给我一个回答。”
袁照跪在佛前,去岁春她还在家里,言语间戳到父亲痛处,母亲作势要打她,阿姐将她搂在怀里——那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剧变和疼痛让人成长。她不知道金陵是怎样一个地方,也不知道萧珏是否会始终待她如一。
所有不可预知,祸福难测,袁照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阿姐——”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袁照低头去,看见小小一只肉团子,包在遍身锦绣里,藕节似的手臂,高高擎着一支鎏金镂空宝相花:“给你!”
袁照记不起她见过这个孩子,在皇后身侧,侍婢怀中。就只问:“小郎君何以赠我?”
那孩子嘻嘻笑道:“阿爷和阿兄带我来添香油。”
“你阿爷和阿兄人呢?”
“找不到了……”那孩子手舞足蹈,直往她怀里扑,丝毫也不见害怕。
袁照心里想也不知道谁家孩子,生得这样好看,又这么淘气,可让人发愁。因哄了孩子坐在蒲团上,那孩子叽叽呱呱和她说:“我就要回去了……”
“你要回哪里去?”
“回家……我家可远可远了,要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下雨,然后、然后……”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鱼儿,我和你说,我大兄叫阿虎,二兄叫阿豹,多好听!……你看山里头虎啊豹啊多威风,骑在上头,谁看了都……哗——”
袁照:……
这孩子骑过虎豹么?
“……小鱼儿就不一样了,”小孩儿怏怏不乐,“只能在水里,那么小,一捞上来就翻白眼,然后……噗——就不动了。”
袁照:……
“你阿爷呢?你阿爷叫什么?”她试着弄明白这孩子的来处。
“我阿爷?我阿爷就叫阿爷……啊,还能叫什么?”那孩子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脸不解。
袁照:……
算她傻。
“小鱼儿!”
袁照回过头,逆着光,看见独孤羽生。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上次还是太子婚宴上惊鸿一瞥。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后的安排。
小鱼儿听到哥哥的声音,登时就精神了,张开双臂要抱。
独孤羽生抱起他,点头致敬:“袁娘子。”
他不再喊她“阿照”,袁照心里有淡淡的失落。“原来小鱼儿是你弟弟。”她说。怪不得这么好看。
“淘气得很。”独孤羽生捏了捏弟弟肥嘟嘟的面颊,小鱼儿把头埋在他肩上,咕噜咕噜地笑。他这样快活,独孤羽生也笑了。他看着袁照手里的宝相花:“他一定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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