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天临了尾声,便是一个多事的秋。
顾老爷每年夏天都要为了生意上的事而在广州呆上一整个月,但是这一次,在只有半个月的时候,他就提前回来了。
这一次回来得颇有些仓促,他的神情也不大对头,从进门起,他的脸上就始终笼着一层暗沉沉的黑气。
在晚饭桌上,他反常地把每一只菜都细细地品评了一遍,品评完了菜,又开始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地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话匣子从饭前到饭后一分钟都没有关过。
往日里,顾老爷是个有些寡言的人,这一次忽然一反常态,每个人的心中都不免存着疑惑,却没有一个人敢去问些什么。
第二日一清早,顾家的私人医生黄济时就提着诊箱匆匆地登门,到客厅里关了门替老爷就诊,一直到午时许,黄医生开完了药方,吃过了一杯茶,却连饭也没像往日一样留下来吃,就又匆匆地回去了,好事的人便问他老爷怎么了,生了什么病,要紧吗,黄医生却只是苦笑着摇头,并不作答。
这一下,下人们的心里便有些数了,这一次老爷回来得这样急,恐怕就是得了什么不大好的毛病。
虽然是不大好的毛病,但具体是什么毛病也没有人知道,于是一开始也都以为没有什么大不了。
谁知道没两天,却忽然传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顾老爷其实是肝上面生了一个恶疮。
肝上生了恶疮,那还了得,傻子都知道这是绝症,是要死人的,然而看顾老爷这几日里的样子,又实在是不像一个快要死了的人,除去一天三顿药,他的生活照旧,目光如往日一样锐利,走路也依旧挺直着背,唯一有些不大正常的,大概就是他那很明显一日比一日黄的脸。
于是老爷究竟有没有得绝症,一时半会里谁也说不好了。
小暑想要问烟云,顾老爷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但看到她的神色如常,便几次话到了嘴边都没有问出口来。
这一日的黄昏里很难得刮着一些习习的凉风,晚饭过后,太阳还没完全落山,烟云这一日心情不错,便在楼下乘着风凉逗猫儿玩,这猫儿已经和她很熟悉,她只把手臂一伸,猫儿便很灵巧地跃到她臂上,又钻进她的怀里面喵呜喵呜地撒着娇。
烟云玩了一阵子,有些乏了,便把猫儿移交到了立在身边的小暑手上,自己拿了一块丝帕背着太阳擦汗。
这时候,在橘色的黄昏里,却有一个人远远地向着他们走过来,到了他们跟前,站定了,才有些不确定般地叫了一声,“烟云小姐?”
这人二十岁上下年纪,身量不高,四方脸,浓眉大眼,长得不算漂亮,却也称不上难看,微黑的脸膛上浮着两片日晒红,虽然穿着一身衬衣西裤,周身却还是透着一股庄稼人的土气。
烟云皱着眉盯着他的脸看了足足两秒,这才恍然大悟地笑道,“阿生?”
这季社生算是顾老爷的远侄,与景和同龄,本来一大家子住在青浦乡下,靠着几亩薄田过日子,穷的叮当响。因为实在是过不下去,社生十四岁时便从青浦到上海来投奔顾老爷,跟着他做事,在顾家的工厂里从最底层做起,一直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
季社生脸上的那两片日晒红越加的明显,点了点头,单单说了一声,“是我。”就杵在那里不动了,似乎不舍得走,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眼睛也是一时盯着烟云看,一时又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漂移到别的地方,好久才又憋出来一句,“好多年不见了。”
他跟烟云也就是小的时候见过几面,虽然从来没有过什么特别的交情,不过说起来,的确也算好多年没有见过了。
大概他说话的样子太过憨傻,烟云瞅着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才点了点头道,“是啊。好多年了。你这时候过来做什么呢?”
季社生被她笑得更是困窘,自己也傻乎乎地跟着笑了起来,挠着头道,“我是跟干舅一道去的广州。他有事先回来,走前吩咐我把事情办完回来后就过来找他。”
烟云静静地听他说着,恍然大悟地笑道,“哎唷,了不起,原来阿生受到重用啦。”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些揶揄和不屑,季社生也并不是没有听出来,却仍然摆了摆手憨憨地笑道,“没有。哪里。”
这么几句话一寒暄,烟云似乎便懒得再去搭理他,又背过身去挠小暑怀里面的猫儿玩,然而这季社生却仍是不识相地站立在原地不走,这一下,就连小暑也有一些替他觉得尴尬了。
过了好一会儿,季社生终于受不住冷落,嗫嚅了一声,“烟云小姐,那我走了。”
烟云头也没回地说,“哦。那再会。”
季社生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了一声“再会”,却也不管她看得到看不到,一边走着,一边还要回头对着她的背影招起手来,结果没有留神脚下,踉跄了一下,嘴里“哎呦”了一声。
烟云回过头去看他,又忍不住“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一直到季社生走远了,这才摇着头轻轻嘀咕了一声,“这个乡下佬儿……”
话说完了,她这才意识到身边还立着一个小暑,于是又瞧着他笑道,“差一点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小乡下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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