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辛夷真是觉得新奇,有生之年竟然听到裴繁缕讲晚安,还是以温软的语调。得出结论,看来她确实得到了满足。
一个女人满足自己的欲望,决计不是该被嘲笑的事情。
裴辛夷打消了心头那点儿坏念头——“讨教”闺中私趣以羞辱对方。她点头应了“嗯”,关上了门。
她抬手勾住脖子上的毛巾,原是要将其解开,却顿住了。
小说里的故事不管用什么顺序记叙,多是清清楚楚道来的,而现实里曾经发生的事——我们称之为回忆——却总是毫无章法地跳出来。你不知道与一个人久别重逢先想起的是什么部分,你也不知道先想起的部分能代表什么,它们就像你遗失的拼图碎片,在这儿发现一点,在那儿发现一点,一点一点的来。好的,坏的,又像是全部堆在一起要你找。
裴辛夷最先想起的是那年的圣诞节,那噩梦般的雪夜。
*
然而这是头顿的夏夜。
阮决明低头看了眼下方的水缸,无声一啐,心道:“妈的,我鬼迷心窍。”
他一手攀着窗沿角,一手撑着外墙,整个人悬在半空。他不能发出一点儿声响,落下去不是,攀上树也不是。如此遭罪,不是鬼迷心窍了是什么?
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阮决明才往后一跃,吊住树桠,轻松落地。他整理了孝帽,往前院走去。
门外,南星双手抱臂而立,一见着来人立即走了过去,低语道:“人已经放了。”
阮决明正要迈步,见南星欲言又止,问:“还有?”
南星在自己的脖子边比划了一下,“这是?”
阮决明无言,摸了摸颈项上的刀痕,还好只是破了皮,已不渗血。他说:“猫儿抓的。”
猫?哪只不要命的“猫”敢对刀哥动手。南星不解。
阮决明不理会他想些什么,跨步走进厅堂。
室内依旧肃穆,只是有好些人禁不住连续熬夜,躲到角落,在诵经声里昏昏欲睡。那些都是西贡一系的人,享惯了风月,莱州的人常历险恶,守夜对他们来说只是小事,个个精神抖擞。他们一见阮决明走进,立马颔首道:“刀哥。”
“嗯。”阮决明应声,往深处去。
消失了两小时的良姜就跪在佛龛前,身上没有任何挨了拷打的痕迹,仿佛真是睡了一觉。裴繁缕此前就是这么说的,良姜现在也是这么说的,没有人猜疑。
良姜闻声,转过来身来。很难让人相信这就是阮忍冬唯一无二的副手,他身高不过五尺一,有着长期经受日晒的金麦色皮肤,明目浓眉,着实是顶俊的男人,尤其在这烂仔堆里更是打眼。
阮决明淡然道:“休息好了?”
良姜只略一点头,非常敷衍。
阮决明并不计较,兀自在前面的拜垫上跪下。
香火缭绕,他们一前一后跪着,离得并不远,却有一道看不清的分界线在之间似的,无论怎么看都很生分。与其说生分,不如说总有种交战前戏的平和。厅堂里的人亦然,以棺椁为界分成两派,有人若不小心与对面的人对视,会十分刻意地避开。
大约这篇土地总是绕不开南北问题,在阮忍冬南下之时,阮氏就彻底分裂成南北两派。现在两方的人能和和气气共处,只是“五服制度”深入人心,葬礼事大,一切等结束再摆上台面。
要说良姜与阮忍冬的渊源,得追溯到七十年代末。那时边境战火绵延,良姜的父亲为佛爷而死,良姜原就在莱州寨子生活,因此事被佛爷接过去,住进阮家大宅。良姜与阮忍冬同岁,他们一起长大,情谊比手足还深。
阮忍冬不在,良姜就成了兄弟们心中的话事人。裴繁缕所说的“这里我话事”不过是强撑面子,她也知道这里的人虽称她“大嫂”、“阮太”,但肯受她差遣的没有几人。
过了会儿,裴繁缕从隔墙后走进前厅,她披麻戴孝,又是端庄的女主人了。
良姜照往常一般招呼道:“大嫂。”
裴繁缕见着良姜好端端的在这儿,稍显惊讶。她意外于阮决明这么快就放了良姜,一时更揣摩不透阮决明的心思了。
阮决明也招呼了她一声,又说:“三点出殡,是否要开始准备了?”
各个都客客气气,装作敬重她的样子,真是可笑。她这样想,依然端着严肃的表情说:“过一会儿吧,客人舟车劳顿,让她再休息一会儿。”
她左右看了看,不见阿梅,便唤来阿惠说:“告诉梅,两点一刻叫裴小姐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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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英腕表上的秒针安静地转动,裴辛夷倚在床沿,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哪里需得着被人叫醒,她压根儿睡不着。
两点一刻,叩门声响起。
“准备出发了?”裴辛夷出声才发觉声音暗哑,不晓得是烟抽多了,还是被人掐狠了,喉咙隐隐作痛。
“是啊,裴小姐,方便开门咩?”
“乜嘢?”裴辛夷走过去,手放在门锁上没动。
“裴小姐,穿高跟鞋不方便,我拿来一双布鞋。”
裴辛夷打开门,见阿梅拎着一双黑布鞋,大小似乎正是她的码数。是了,上山时阿梅替她拿着高跟鞋,许是那时看的码数。她道了谢,“有阮太这样的阿姊很贴心吧?”
阿梅正蹲下来将鞋子放在地上,听见此话顿了顿,“太太心地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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