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伯盈就是了。”殷嫱笑了笑,闺阁女子的名讳不应该轻易让别人知道,但她不一样,她是商人,是殷家的主君,常和人做生意打交道,需要和人迅速拉近关系,称字显得亲近。
他似乎意识到方才的行为有些不妥,摸了摸鼻尖,稍含抱歉道:“打扰到你了?”
殷嫱摇头:“我打扰你看书了。”
“无妨。”殷嫱弯了弯唇,她一句客套话,韩信还真应了,这人真是……怎么说他。韩信把竹简一盖放到一边,站起身来,他颇高,站直了的压迫感让殷嫱不由后退了一步。
韩信寡言,为了不使气氛僵住,殷嫱随口问了一句:“足下在看什么书?”殷嫱虽问,但心里揣测他不是看的《孙子兵法》就是《司马法》或是《尉缭子》。兵家是诸子百家之一,被秦帝国斥为异端,殷嫱从小就不看这种“闲书”,对这方面没什么了解,正思索着该怎么答话。
韩信却说:“是商君书。”
商君书。
这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一时竟愣了愣。
“秦国的军法很好,汉军的军法混杂了楚国秦国军法,太乱了。”提起汉军管理层的混乱,韩信不加掩饰地蔑视,殷嫱呵呵没接话,心里却也是赞同的。当年始皇帝扫六合,秦军就以虎狼之师、军纪严明闻名于世,秦法,记斩首之功,有功这得爵,这给了底层的秦人一个上升的机会,因而秦军士气是六国之中最好的。
至于楚国,在废了吴起变法的成果之后,还是那套老军法——为将者必须是贵族出身。主将许胜不许败,败者斩首,真是令人感慨,这群贵族为了面子简直是疯了,既不让平民爬上来,自己也不敢领兵。谁敢保证每战必胜?真当楚将个个都是武安君在世呢?
但殷嫱并不好在刘邦面前开这个口。
她一个秦人,在一群楚人之中,身份敏感,不懂军务却诽谤军法,一点点攻讦就足以摧毁她长期的投资。
她饶有兴致地问韩信:“足下的喝彩我听见了,足下的皱眉我也看见了,如今知道为什么喝彩了,却不知道为何要皱眉?”
韩信没有任何不耐烦,他认真地解释着:“军功爵法固然好,却也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不是任何律令都能照搬来用的,更何况,……”
韩信从商君书的军法开始讲起,又跟她批判了一番司马法,然后又讲到了孙子兵法,最后还总结了一下当今之世用兵的人——并对其中大部分人表示了不屑,得到几句称赞的也就只有项籍、章邯和吕泽等寥寥几人。
期间,殷嫱想插话都插不上。韩信的见解精辟独到,说起话来顾盼神飞,往往使殷嫱产生一种被全方面压制的恐惧,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对自己无知的深刻认识——进而产生的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和虚无。
昊天上帝啊,我是谁?我在哪儿?为什么我还要接受他的摧残?
她原本以为韩信沉默寡言是孤傲,不过现在看来他是很难找到和他说话的人。殷嫱听着他滔滔不绝的发言,忽然觉得他还是不说话的样子比较可爱。
“殷君、韩都尉,快要宵禁了,两位……”
韩信意犹未尽,恨不得秉烛夜谈的模样,殷嫱脸上挂着矜持而不失遗憾的微笑,心中却非常感谢这个书吏:“那么就改日再谈吧。”
她在也不要在韩信面前提起任何和军事有关的事了。刚才连随口谈了个巴郡的风土人情都被科普了秦军灭巴蜀的历史,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也不能随便提。殷嫱默默记了一笔。
如今想来却也……颇有意思。
殷嫱回过神来。
她整理着手上的东西,还没弄完,便见着华昱找她,说是韩信的信到了。殷嫱没空让她帮忙念,华昱揶揄她,推阻着不敢看。
“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怎么就不敢让你看呢?”
华昱道:“那我看看吧。说起来,信来的时候,随信附赠了一把柘木强弓,信上说——说是送你游猎。哈……两石的弓。”
华昱掩唇。
“两石?”殷嫱无奈的叹了口气儿,“也不想想我哪有力气拉得动这样的硬弓。”
华昱打趣她:“你不要让信使给寄回去,军中少不得有人还惦记这把弓呢。”
“有人?谁人啊?”殷嫱反抓住她话头反笑她,去年华昱的夫君应征入伍,在保卫秦国的战争里战死,她没有孩子,夫君死了不算夫家的人,便回来陪着殷嫱。
殷嫱去南郑的时候,孔藂休沐的时候来拜访殷嫱,恰巧殷嫱不在,由华昱接待,两人相处之间,他对华昱落落大方的姿态颇有好感,恰巧殷嫱见华昱丧夫后,不怎么开怀,也就替孔藂创造了些机会,两人相互心悦,孔藂甚至和家里低了头,请自家父亲在他出征前给下了聘,六礼走了小半年,只待成婚。
她这句有人,恐怕是看见孔藂给她的信之后,才意有所指的感慨。
华昱脸一红,说话却没有半点羞赧:“女子爱上好的脂粉,士卒爱杀人的兵刃,谁能例外。”
殷嫱只是笑,把这茬略过,叫她继续念,嘘寒问暖的话,那是韩信和孔藂商量过写出来的。韩信在学室学过几日秦律和文字,但文采确实不怎么能看。孔藂出身孔门,虽不喜儒家,但修养是够的。就是一次比一次写得肉麻。
华昱看得直撇唇,略过这一节,就只有简短的几句如今的局势,殷嫱大约知道如今已经平定魏国,下一步或是去代赵,原本汉军之中非议他得位不正的人如今也没话说了。军人总以实力说话,韩信展现出来的实力,足够他赢得汉军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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