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公公方才说,这是入夏第一碟茉香糕,你来尝尝味道可好。”
李清珏难以拒绝,就着他手吃到嘴里,一股清甜香味扑面而来,听他又问:“可比桃花糖还甜?”
多年未再尝过桃花糖,李清珏几乎忘了是何滋味,但仍摇头:“桃花糖更甜。”
平怀瑱闻言不语,抬手以指腹拭去他唇边糕点碎末,不作追问,只将他看着,那目光令他无处遁形,不期然往后退开半步。
平怀瑱欺上前去,忽而换作迫人称谓:“朕再说一次,朕这后宫里头不会有人。你若依旧固执己见,非要朕立后,朕便立你一人。”
李清珏垂首又往后退,平怀瑱及时伸手阻他,手掌扣紧后腰,即便他再不愿听,也把心中想法尽数道来:“清珏,你是要我不求后宫只求一心人,还是迎娶男后,告与天下,你自己选。”
李清珏徒然听着,禁不住胸膛疾跳,似有窒气萦在肺里,直逼红了眼眶,好半晌才抬头看他,自嘲问道:“臣有得选?”
“我并非迫你。”
“那若是由皇上选,可要选臣做一世佞幸?”
平怀瑱无奈至极,轻叹出声:“我不该选你做朝中臣子,该选个山清水秀的好去处,将你好生藏着,令谁也瞧不见。总之万般皆可,唯独立后一事我听不得你说。”
李清珏无言以对,心中苦笑暗想,那这佞幸帽子,是如何都要扣他一辈子了。
也罢,早在此间身浴腥血,从来做不了一世好人。既如此,再做一世佞臣又如何,终究无甚区别,合该是这数十年来身赴修罗的报应。若平怀瑱难得善终,那这恶果他陪着一起尝,世间炼狱陪着一起堕。
“清珏,你应我一声。”
李清珏合眸颔首:“好,臣不再提。”
平怀瑱缓缓释出一口长气,拥他许久,轻吻落到眉间。
立后之事,僵持一旬,终得融冰消解。
李清珏信守承诺,不论朝臣如何急切,都不再向平怀瑱施压半字,由他空置后宫,摆着那副眼不见观耳不曾闻之姿,进朝司其职,退则与平怀瑱闲庭信步,阅书写字。
朝中臣子倒还有不愿松口的,平怀瑱随意逮了一个,心慈手软地罚去半年俸禄,虽不算苛责,却有杀鸡儆猴之用,终令诸臣闭嘴噤声,再不置喙皇帝私事。
纯月之初,万物清脆葱茏。
气候日渐温热,李清珏一架竹榻置于院间,躺在上头能覆着暖阳舒舒服服地憩上许久。而他今日一觉未醒,竟寐至戌时月升,平怀瑱逢暇出宫,入其寝院一眼便望见如此景象。
蝉虫啼鸣躁耳,平怀瑱放轻脚步上前,缓缓坐到身旁,解下轻薄外衫为他披覆挡风。竹榻随之微生轻响,李清珏偏了偏头不曾惊醒。
院里仆从皆已遣下,柔嫩树叶随风往下飘落,平怀瑱伸手挡在李清珏面上,接住半片儿叶,揉了一揉,指间心里分外绵软。
如此体贴陪伴好一会儿,李清珏才双眼微动,悠然转醒。
平怀瑱伸手抚他侧脸,听他含着未消睡意,闭上眼问:“几时了?”
“戌时过半。”
李清珏撑身坐起,后知后觉地抬眼望月:“睡了挺久。”
“用过晚膳了?”
李清珏闻言颔首,平怀瑱暗感欣慰,想他沐休之日能好好歇上一歇也是难得。
“臣方才做了好长一梦。”
“梦见什么?”
李清珏虚眸回想:“盛世太平。”
“仅是如此?”
“‘仅是如此’?”李清珏摇头,“皇上以为守得太平永固十分容易?”
“不易,”平怀瑱笑予承诺,“但定能如愿。”
李清珏听罢浅笑,眸里认真:“臣信,臣想要的,便是君王安泰,山河长存。”
平怀瑱心下动容,今夜前来寻他尚还有话欲讲,借此时机问道:“而我所求,除山河长存,还有你长伴君侧……清珏,倘有一日我身事了,胆敢放手这江山与人,你可愿同我去往寻常人家,闲度余生?”
李清珏抿紧双唇,眼底神色霎时如夜湖暗沉,险些以为眼前人窥破了他方才梦境。
说什么盛世太平,不过他冠冕堂皇一句善言罢了。他所梦之事无甚鸿伟,只闲院三两间,粗茶盈肺,人一双。
可如今这天下平怀瑱得来不易,且膝下无子无女,又可安心放手与谁?
李清珏不敢答。
平怀瑱不失耐性,似能揣测他心中顾虑,执他手抚慰道:“莫多想。”
温柔三字教李清珏听进了耳里,于是但管凭心:“臣岂会不愿?”
“好,”平怀瑱顺眉轻笑,将他手抵上眉间,“我今来此,是有一事告与你知……”
李清珏料定他所言之事定不平凡,倾身听他低声相告,听出诸多百感交集与诧异震惊,胸膛渐如擂鼓。
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慨才是,而眼前景虚虚幻幻,回忆狂涌,仿佛置身多年前……
第七章
往日稚童不再,已是少年风度翩翩。
旭安殿偏院北侧,不知何时连盆搬来了一棵石榴树。
正值气爽浓秋,年过十四的何瑾弈站在太子寝院中,兴味盎然地对着树枝远观许久,手中空无一物,却比出搭箭满弓之姿,气势十足地瞄准枝叶间一颗红润亮泽的果实。
平怀瑱自远处行来,瞧见这一幕,顿下了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