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仙逝的时候,幽瞑正在闭关,他虽然带艺从师,为人乖张任性,但在机关道法和灵傀术法两途都天赋奇高,入山门不久就所有压过同辈弟子的风头,一跃成了千机阁大师兄。阁中上下弟子平素对他的行事作风多有微词,然而在经历了一段没人做主出头、堪比孤儿小媳妇的委屈日子后,幽瞑一出关就被夹道欢迎,莫名成了整个千机阁的希望。
彼时恰逢司天阁的几名弟子嬉皮笑脸过来要月轮冰,这玩意儿是北极境海域特有的一种矿产,提纯之后能够作为制造精密法器的原料,奈何过程繁琐,剔除杂质更是麻烦,放眼整个重玄宫,唯有千机阁的弟子有此技法和细致。早在很久以前,千机阁就定下了规矩,每年交给其他五阁的月轮冰都是定数,如无紧急情况绝不赶制,结果今年给司天阁的份例刚送去没几个月,他们现在又来要月轮冰,给不出宫主和阁主手谕,摆明了就是欺负千机阁无主。
领头的司天阁弟子说得客气,姿态也摆得谦逊,可话里话外都是不容拒绝的意思,听得千机阁弟子们敢怒不敢言,结果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发现自己的嘴巴不见了。
那张英俊的面容上忽然少了一张嘴,皮肉光滑无痕,连一点伤损都看不到,好似他天生没长嘴,看得周遭人都不敢再说话。
幽瞑慢悠悠地走过去,踮起脚尖拍了拍这人的脸,冷嗤道:“谁给你的胆子在本座门前学狗吠?”
这些人本就是无理而来,吃了亏也只得灰溜溜地回去,到头来在自家吃了好一顿挂落,这才劳动管事携礼前来示好。幽瞑虽然不耐烦,倒也爽快解了咒法,只等人前脚踏出千机阁,他后脚就把那一盒价值不菲的灵玉丢进淬液池听响。
重玄宫不少人都在私下说幽瞑喜怒无常,这种人性情放肆,不守规矩,早晚要无法无天,说不准哪时就要走火入魔——然而天不遂人愿,五境中修行出了岔子以致走上歧途的修士有如过江之鲫,大多都是短命流星,幽瞑却似得天独厚一般,数百年如一日地过活,棱角虽然被磨得圆滑些许,内里还是密密麻麻的刺。
与他还算说得上话的藏经阁主没少劝他收敛,奈何磨破了嘴皮子也被他当放屁,遂转了话锋,撺掇幽瞑去收个徒弟教养。
自古天地君亲师为五尊,何况修行之人尤重师徒道法传承,千机阁现在虽然有幽瞑坐镇,可是几百年时光过去,他虽然还不显老态,将来也有油尽灯枯的那天,该到了培养继承者的时候。除此之外,藏经阁主见多了例子,哪怕不羁如昔日灵涯真人萧夙也在收徒后变得沉稳了不少,倘若幽瞑真耐心去教养一个弟子,哪怕是个刺儿头也得开花。
幽瞑大抵是猜出了他的心思,却并不领情,又拖了百十来年也还孤身一人,终于把藏经阁主气得吹胡子瞪眼,忍不住在私底下给宫主净思说了这件事。
千机阁主管重玄宫的内部防御,负责六阁法器制造和维修所需,在宫外还与多方势力有相关合作往来,乃是事务繁杂又不可或缺的一阁,因此净思在思量片刻后就做下了决定,直接发了手谕将幽瞑扔出山门,勒令他在百年之内找到合适的传人。
幽瞑一气之下在护山大阵外又设了百八十道机关,逼得出入弟子人人自危也没能让净思改主意,难得挫败地认了输,臭着一张脸往俗世去了。
他心有不满,办事自然也拖拉,在俗世里游山玩水,就是不见认真找徒弟的人选。直到那一年夏荷初败,幽瞑听说东沧境有海潮奇观,遂化为富家公子骑着小白鹿似慢实快地赶过去,将将看了一场波澜壮阔的潮起潮落,这才心满意足地买了一包糖莲子,倒骑白鹿漫无目的地转悠,没成想进入一个人族村庄,里头刚被妖邪袭击,血污满地,焦土未寒,那股子臭味伴随着烟气一同飘过来,让幽瞑嘴里的糖莲子都变得发苦。
幽瞑折了几截断木削成人偶去清理残垣,自己骑着白鹿转悠过整个村子,终于从一个地窖下抓出十来名快被吓破胆的村民,这些人或语无伦次或泣不成声,听得他嫌烦,直接用牵魂丝探入脑识,“看”到镂刻在他们记忆里的那个恐怖夜晚——有一只体型庞大怪异的邪物在昨夜袭击了村子,见到活物就杀,不惧火光和刀斧,嘴巴张到最大时能够生吞一个成年人。
怪物四肢着地,身上长了许多肉瘤子,从中不时渗出绿色浆液,皮肉沾之就腐烂,它有两张面目,脑后被头发掩盖只露一双翻白眼,前方没有鼻目,只有一张咧到耳根的大嘴,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牙齿。
幽瞑知道这玩意儿,它叫“通秽”,是由人转化而成的邪物,假使一个人心怀刻骨的怨恨,放弃轮回转世的机会,用自己的魂魄与游离邪灵缔结契约,就能把方圆百里之内的邪祟都吸入体内,变异成这样形容可怖的怪物。然而,通秽因契约造就而出,自然也受契约限制,它不会袭击与怨恨无关的存在,且一旦完成了心中执念,它就会灰飞烟灭。
这个村子是十分重视宗亲关系的一姓村,家家户户的主子都姓白,因着有些外修法门在,老弱妇孺在这里劳作,青壮年都凑在一起做了走镖买卖,专给人运送货物,不惧寻常盗匪,在这一带颇有些名气,没料想会遭此横祸。
万事有因果,通秽会找上他们必有缘由,然而幽瞑不是好管闲事的性子,丢下一瓶疗伤药就走。未料得缘分兜兜转转,他虽然离开了白家村,却在十日后遇到了一队狼狈的镖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