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东玄挑眉,忽然明白了方继如此恨他的缘故。他左右望了望,朝着边上一名长沙士卒招手:“你过来。”
那士卒茫然地走上前:“我、我吗?”
“就是你。”黄东玄问道,“我问你,我走了以后,孙湘待你们如何?”
那士卒正不知该如何作答,黄东玄却自问自答地接了下去:“是不是他又不敢把你们都撤了,又不肯好好用你们,所以他就处处打压你们,把错都推到你们头上?”
那士卒想起这些年的苦楚,顿时如同吃了苦瓜般皱起脸来,连连点头:“是、是!”
黄东玄又道:“是不是方将军领了我留下的余部,所以连带着遭到那姓孙的迁怒,一直郁郁不得志?因此他讨厌我?他觉得他是被我牵连的?”
方继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开口驳斥,长沙士卒已经小声回答了:“我们都是这么觉得的……”
方继:“…………”
甲板上忽然静默下来,方继脸色先紫后青再白,嘴唇几番蠕动,最后竟仍哑然。最终,他闭上眼睛,悲愤、痛苦、恼羞、不甘……种种心绪在胸口激荡,将他冲撞得摇摇晃晃。
黄东玄看着他这样子,并没有觉得幸灾乐祸,只是若有所思。
少顷,方继睁开眼睛,只见一张放大的脸贴在在他眼前,顿时把他吓得一哆嗦。
黄东玄蹲在他面前,嬉皮笑脸已被他敛去,神色淡然:“方继,如果我是你,在我前头有人丢下这么个烂摊子给我,阻碍了我的前程,我兴许也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了。不过比起恨我,还有一个你更该把他扒皮拆骨的混蛋——不用我说,你知道那是谁吧?”
方继不吭声。
真正阻碍他前程,让他郁郁不得志的人是谁?不是黄东玄,而是孙湘。只是他为臣,孙湘为主,因此这股气他不能冲孙湘,只能冲着黄东玄罢了。
黄东玄又道:“我刚才问你,孙湘是不是个值得跟随的明主,你没有回答,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另外,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如今跟随的那位,他是个明主。他值得。你明白么?”
方继呆呆地看着他。
黄东玄直起腰板,扯了扯袖子,淡淡道:“你不用急着假装忠良,不妨先想一想,孙湘现在在干什么。你带兵出城的时候他没有给你旨意吧?他也没有派人拦你吧?你觉得他会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以为你还回得去吗?”
方继的眼神再次剧烈颤动。
孙湘现在在干什么……只怕是正在和人商议要如何为这场败仗定责吧……
责任会是谁的?除了自己,还能有谁呢……
虽然他已经知道黄东玄围点打援的意图,或许孙湘也已经猜到了。他并不推卸自己的责任,可看到孙湘真的连援救他们的尝试都没有,如此果决地将他们视为弃子,他不恨也是不可能的。
片刻后,方继终于开口,低声问道:“倘若是你的那位明主,他明知是计,也会派人来救吗?”
“会啊,当然会。”黄东玄想也不想便道,“他不会白白派人送死,可总要尝试一下,找找有什么破局的方法。仗不都是人打的么?不试试怎么知道?至少,他做的第一件事不会是关起门来看这是谁的罪过。”
方继沉默不语。
良久,他常常喟叹一声,如同被人抽干了力气,瘫软在甲板上。
……
……
夜风渐起,更深露重。
孙湘的营帐里此刻还被火烛照映得如同白昼。他焦虑地帐内来回踱步,他的幕僚们也坐在帐内,他们都在等待最终的消息。
败仗已经注定,而要如何好好利用这场败仗,幕僚们也已经商议出了结果——他们打算利用这场败仗来煽动人心,鼓舞士气。
他们将会在军中大肆宣扬这场战斗的惨烈,宣扬长沙士卒们是如何顽强抵抗,英勇不屈。最好还得选出一二英雄人物,大书特书他们是如何以一敌百,令敌人闻风丧胆,只是最终不慎中了敌人的奸计,抱憾而亡。他们还要痛陈荆州军的残忍与无耻,以激起士卒对敌人的痛恨,使士卒立志要为同袍报仇。
眼下长沙军最棘手的问题正是士气的极度低迷。倘使这场败仗真能被利用来激发斗志,那败也成了胜,千余士卒的牺牲也算值得了。
幕僚们的计划都已拟定,可战场上的局势竟然还未见分晓。孙湘接到消息,说黄东玄一直对方继的军队围而不剿,似乎还寄希望于能用这些诱饵钓出更多长沙军。这让孙湘如何能不着急?
帐内安静得只剩下孙湘不规律的脚步声和火烛噼啪的燃烧声。
终于,又一名报信的探子来了。
“报——”
探子还没入帐,心急如焚的孙湘听见脚步声,已经迎出去了。
“战局如何?”孙湘一把将人拽入帐内。
那探子神色惊惶,小心翼翼地挣脱了孙湘的手:“府、府尹,方继他们……他们……”
“他们如何??!!”
“他们……投降了……”
仿佛一道惊雷砸中天灵盖,孙湘身体猛地一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眼疾手快地幕僚们冲上来,忙将他的脑袋拖住,可他的半截身子还是重重砸到了地上。
孙湘不怕方继全军覆没,也不怕他们以少胜多,无论哪种结果,他都能让人好生渲染,用以鼓噪人心。可他千不怕万不怕,唯一怕的便是这一出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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