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祈知他心中负累,亦愿借这数日偷来的闲暇,不提旁事,只一心一意徜徉山水之间,放旷自然。
他们在荻花深处的水镇古村小歇暂住,廊桥信步,数头顶七星北斗,看渔樵安然入梦,灯火阑珊。
他们在烟水茫茫的枯荷叶底泛舟乘槎,水中捞月,摘数朵莲蓬把玩,吃一颗丢一颗,无比自在。
他们在云遮雾绕的山中剑池濯缨洗刃,野寺参禅,讨一杯黄芽细品,听秋雨穿林打叶,且吟且啸。
吴兴的一切对方祈这个初来乍到的游侠儿来说,都是新奇的,有趣的,对沈孟虞这个离家数载的游子来说,亦是如此。他们二人走走停停,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就差没在这湖光山色之间筑起茅庐,长居上一年半载,不问世事。
方祈跟着沈孟虞登临莫干山,观瀑拜佛,问茶寻隐。这一日他们行到山间的一处草亭,二人走得累了,眼见这亭子四周泉流淙淙、松竹拂绿,索性在这亭中落脚,打算小憩半日。
方祈一手兜着刚摘来的野果,一手把玩着沈孟虞新折给他的竹叶蚂蚱,嘴里哼着小调,步履轻快地从林间转出。
“你先前说许我一个王侯将相的话,可还记得?”他将果子递给站在山泉边的沈孟虞,又忍不住从里面抓了一枚圆滚滚的山里红出来,想要直接下口。
“洗干净再吃。”沈孟虞一掌拍掉方祈手中的果子,只让他在一边候着,不要碍事。
他洗着果子回道:“自然记得。”
方祈被沈孟虞教训,只得讪讪缩回爪子,眼巴巴地蹲在他脚边,真情实感地抒发自己对吴兴的喜爱。
“我喜欢吴兴,”他说,“我听说王侯都有封地,要不然你以后给我的封地就封在这里吧,这样你要是有空回来了,还能来我家坐坐。”
“你家?”沈孟虞洗好果子,从中捻起那一颗山里红,他将晶莹饱满的果子故意在方祈面前转上一圈,最后却是塞进了自己嘴里,“你还真会挑地方。”
最漂亮的果子落进旁人腹中,自己还被他摆了一道,方祈恨恨怒瞪沈孟虞一眼,两只爪子齐上阵,抓起几颗青枣囫囵下肚,试图扳回一城。
然而他吃得太急,一颗枣卡在喉咙里,却是将脸都憋红了。
“你啊……”沈孟虞对方祈这般毛手毛脚的性子也是没辙,他认命地抓起水囊,灌了些山泉递给方祈,又帮他拍背顺气。
方祈接过水狂灌几口,一边咳嗽,一边还不忘继续与沈孟虞讨价还价:“咳咳咳……你答应我的,地方当然得让我来挑……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地方……咳咳……”
“地方自然是让你来挑,”沈孟虞叹息一声,“你能喜欢吴兴,我很开心。”
“我答应你。”
山中无甲子,人间日月长。沈孟虞和方祈在山中停留数日,终于赶在九月初九重阳宴前,风尘仆仆地回到沈家,洗漱更衣,阖家团圆。
沈家虽不富,但每逢佳节,还是会聚在一起行宴。白日里才从庄子上送来的肥蟹经厨子巧手烹调,于桌上一溜排开,蒸煮卤酿,青红黄白,亦不输城中酒楼。
方祈早就听说过江南蟹美,菊酒酿清,心中向往,慕之甚矣。此番对着面前膏脂丰腴的螃蟹,饶是他此前未曾沾过几滴酒水,也忍不住学着书中英雄客的模样,一手擎蟹,一手举杯,大口吃肉,大杯喝酒,一醉……
“嗝,菊花酒,好喝,大螃蟹,好吃,我还要……”一醉不休。
沈孟虞不沾酒肉,只夹些素菜细嚼慢咽。他坐在席间,除了与族中长辈兄弟闲谈外,还得担起照顾方祈的责任。
他头痛地放下木箸,找侍应的下人要了一碗醒酒汤,亲手送到已经瘫倒在位上的方祈唇边:“要什么要?你莫不是第一次喝酒?这才几杯脸就红成这样,起来把这醒酒汤喝了。”
方祈一张脸红扑扑的,仿佛偷画了女儿家的胭脂。他哪怕闭着眼睛,也要坚决违背沈孟虞:“不要,给我酒,我还能喝三壶!”
沈姝坐在沈孟虞另一边,她还不能喝酒,但是对这酒的来历谙熟于胸,见状也笑着凑过来:“嘻嘻,大兄要不你就给方大哥酒吧?这菊花酒是七叔公自己酿的,听三堂兄他们说,这酒绵软顺滑,不会出事的。”
“对,阿姝说得对!”方祈听到沈姝帮他说话,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喉中逸出一声酒嗝,揪住沈孟虞的袖子不住摇晃,意图靠撒娇换酒,“不给我酒,再给我一只醉蟹也可以啊,算我求你了。”
“阿姝,别瞎胡闹。”沈孟虞低声呵斥起哄的妹妹一句,冷着脸放下醒酒汤,想了半天,才肯勉强妥协,伸手从盘中掐了一只蟹脚下来。
他将蟹脚仔细剪开一道小缝,直到能看见里面淡黄色的蟹肉,这才塞进方祈手中:“只能再多吃一只蟹腿,剩下的等你明天酒醒了再说。”
方祈三下五除二地把这点肉啃干净,他稍稍清醒了些,又尝试着绕过沈孟虞继续抢更多的蟹:“不行!我明天还要吃城里梁记的肘子、王婆婆的米糕、何家酒楼的酥炸白鱼,没肚子吃蟹了。”
沈孟虞回身护住盘子,气得想笑:“你怎么还没撑死?”
方祈回得理直气壮:“因为撑死就吃不了这些好吃的了啊。”
“……”沈孟虞默然。
“最后一只钳子,不能更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