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我下意识朝他腰间那碧绿的玉符和衣摆精细的纹绣看去,心底便隐隐泛起了酸意。
三年不见,这人果真如我所料,成了一方富比王侯的奸商。
“若小侯爷回去见了恭宁伯,也只知会他不必惦念就是。”他抄起袖来安然坐着,目光飘忽着不知投向了窗外何处,“做人倘使与世无争,维持生计还是相当容易的。只是……”
听他说着,我原本还放心了许多,却又在听到他句尾上扬的语调时挑起了眉。
果然,徐静枫顿了顿,颇遗憾似的继续道:“只是我觉得,仅只日复一日地过着,到头来就这么草草了结一生,未免太过落魄。”
闻言,我的嘴角一下子咧到了耳朵根。
落魄?眼下这多少黎民百姓梦寐以求的富裕日子,穿金戴银哪怕再过上几百年也不会腻,他也敢称自己是落魄?
“那怎样才算是不落魄?”我一翻白眼,“天下已定,难道你还想继续造反不成?”
“……”
我本也是随口说说,哪知此话一出,徐静枫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竹叶的细碎斑影洒在面上,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寂寥。
我迟疑了一下,这才察觉到自己有些失言,便蓦然缄了口,只低下头来又灌了些茶水。
直到现在我在这世上也算是身世不明的存在,不晓得自己的生母究竟是曾经的贤嫔孟惜潭,还是镇南王的哪个媵妾;然而即便真是孟惜潭,我也对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生不出什么恨来,自然也无法与幼年失母的徐静枫共情。
我挠了挠头,正想说点什么来缓和下有些僵硬的气氛,徐静枫抬手摘了片窗边的竹叶,忽然道:
“高祖皇帝当年曾将先天羸弱的嫡次子赐封西贤王,两代以前坐镇云南,后因削藩迁至湖广,徒留有一个贤王头衔。这一代的贤王嫡世子年十八,生来病榻缠绵,是个傻子。”
我一愣,不明所以地朝他看去。
徐静枫又自我面前坐下来,沉吟良久后,唇角忽然扬起了一丝诡异莫名的弧度,笑眯眯地看着我道:
“这几年来行走于天下,多少也攒了些人脉与银财,你道若我现下去贤王故居将那个傻子圈养起来,再毒杀萧浓情,挟持小侯爷,南下挑唆暹罗与安南同镇南王一道光复滇地,北边的那位真龙天子会是个什么表情?”
我:“……”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杯中那似乎浑浊起来的茶水,竟莫名感到了一丝寒意。
我看徐静枫,徐静枫正戏谑地看着我。
额角似乎有冷汗沁出,我忍了好久才克制住自己抬手去擦一擦的冲动。
“……小侯爷果真还是老样子,三两句玩笑话便乱了心神,以为徐某人当真有那么大的能耐。”他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又为我续一杯茶,自己也微啜一口,似是在向我证明这茶水毫无异处。
我松了口气,心道还好没上这个大逆不道的当。
徐静枫则又笑了笑,似也见好就收,在我还未来得及发作前便话锋一转,竟主动提起了方才被他巧妙回避过的正题:
“言归正传。对于崇睿一事,小侯爷希望我如何回应?”
他说着顿了一下,目光便不经意般滑向了仍在榻上躺着的崇少,一双没有波澜的黑眸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悠闲地等我开腔。“徐某三年前便说过,我与崇睿今后如何,但凭小侯爷做主。”
“……”
我没料到他会在此时依然说出这种话来,更不知道这厮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想起三年前他说要终生侍我为主的鬼话,我憋了许久,还是微微皱眉道:“徐静枫,你当真对本侯……本大侠的贤弟没半点感觉?也从未喜欢过他?”
徐静枫抬起头来淡淡道:“我若说是,小侯爷又待如何?”
“那我就带他回去了。”
“……”
徐静枫闻言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轻易地妥协,清眉微微一挑,神色便又若有所思起来。
我平静地继续道:“感情一事毕竟强求不来。你若不喜欢他,也不必委屈自己同他做一对虚凤假凰;他虽喜欢你,可倘使你不需要他来做伴,一个人却也堪堪过得下去。”
……
其实我打心底希望自家贤弟能好过一些,若徐静枫也钟情于他,两人不论在朝在野,都称得上是皆大欢喜。
可我又本能地觉得,有些看似已经走到头的缘分,其实也勉强不来;眼前这本就不算般配的两人确乎也像曾经的萧浓情和我一样,横亘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方才他那大逆不道的三言两语,看似是同我的顽笑,我却从中感到了几分他也曾认真思索过的意味。毕竟他也与萧浓情不同,若独居的三年间始终无法释怀,身为旁人的我亦劝不得什么。
然而他终究是决定不再执着于那些旧事,不论这期间经历了什么,也总归是让我放下心来,消除了彼此之间的那一点隔阂。
因而崇贤弟今后会与他如何,终究是要看本人的意思。
我看某人,某人已是悄然起了身。
徐静枫走到崇少仍睡着的小榻边,低下头来看了他一会儿后,便弯身将他抱了起来,朝他那隐匿在幽深竹林中的卧房走去。
“今后我们的事,就不劳小侯爷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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