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听到消息后当场变了脸色,命人撤下桌上的鱼肉,只余素食,等到姜昭吃饱之后,又牵着他的手,柔声说道:“昭儿今晚先把炼字温书放一放,陪阿父去为镇国将军祈福好不好?”
姜昭想到昔年仅有一面之缘的怪人,心中莫名一动,点头道:“好。”
两人在佛堂跪到子时左右,后半夜时,一个被熙宁帝姜戎亲手抱了回去,一个盖着某人随手扔过来的袍子,窝在蒲团上,沉沉睡到天亮。
所幸镇国将军终是苏醒了过来,只不过伤了根基,需回京洛好好休养一段,如此刚好可以和家人一起过年,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除夕夜宴时,白檀领着穿戴一新,看起来跟年画上的胖娃娃一般讨喜的姜昭坐在姜戎身侧,接受群臣参拜。
席间闵钊端着酒杯,走至白檀面前,隐晦地看了姜昭几眼,低低说道:“一别经年,公子可还安好?”
白檀惊骇地睁大眼睛,迟疑着问道:“将军的声音……”
怎会如此嘶哑沧桑?
若说闵钊以前的声音还是有些雌雄莫辩的清朗,现下却是粗粝得同男子毫无区别了。
闵钊抚了抚缠裹着深灰色巾帕的脖颈,浑不在意地说道:“属下大意疏忽,对敌之时被毒箭伤了喉咙,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
对女生男相的闵依兰来说,想要扮成自己孪生兄长,最大的破绽就是声音与喉结了。
如今,这唯二需要顾虑的地方也不存在了。
白檀有些怀疑对方其实是故意的,却又在下一瞬立刻反驳了这个猜想,若真是如此,闵钊相当于亲手斩断所有的退路,对自己未免也太过心狠了。
想到此处,白檀站起身来说道:“有劳将军惦念,诸事顺遂。”他说着将依偎在身旁的姜昭唤起来,拍了拍快到自己腰间的男孩,说道:“昭儿,快些见过镇国将军。”
阿父莫不是喝醉了?怎么倒要我同一个将军行礼?姜昭不解地盯着白檀,以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
白檀微微提高了声音催促:“昭儿!”
姜昭连忙给闵钊见了礼,又敬了酒,这才看到自己阿父缓和了神色。
闵钊一言不发,全然顺从姜昭的动作,只在最后举起酒杯,冲白檀躬身,低声道:“闵钊多谢公子。”
白檀摇了摇头,亲手将人扶起,两人相视而笑,仰头一饮而尽。
一切都心照不宣。
开春以后,姜昭坚持习武的提议终于被姜国最尊贵的两人通过了,非但如此,白檀还笑眯眯地捏着姜昭的包子脸,别有深意地说道:“我们昭儿这般聪明,合该找一位最好的师父。”
等到姜昭来到早已布置妥当的校场,才知道所谓最好的师父,指的原来是闵钊。
闵钊为人严肃,不苟言笑,即便教导对象是贵为储君的姜昭,也同样不假辞色,授课过程中要求十分严格,但凡姜昭犯了一点错,都会将他狠狠教训一顿。
娇生惯养的皇太子殿下捂着屁股,哭唧唧地回了寝殿,趴在白檀怀里放声大哭,打着嗝说:“师父好坏,昭儿讨厌他,阿父,我们把他换掉好不好?”
谁知一向温柔可亲,对姜昭言听计从的白檀却沉着脸,厉声道:“昭儿,谁给你的底气让你如此轻视他人,甚至恶言恶语,肆意践踏闵将军一番善意?”
姜昭泪眼朦胧地看着白檀,抽抽噎噎地说道:“可是,可是,昭儿是太子啊,他怎么能打昭儿呢?还打得昭儿很疼很难受……”
“昭儿说自己贵为太子,别人无权教训?那阿父问你,昭儿每日深居宫中,衣食无忧,一啄一饮,绫罗绸缎,皆因何而来?”白檀难得严肃地说道:“若无百姓耕种稼穑,则昭儿无饭可食,无衣可穿。若无将士浴血奋战,则昭儿无安逸可享,无亲人相伴。”
姜昭可怜巴巴地望着白檀,想不明白为何素来疼爱他的阿父不但不出言安慰,反而又教训了自己一顿。
白檀叹了口气,又道:“且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不论闵将军为国为民做出多少贡献,即便今日教训昭儿的是一介布衣,阿父也不允许你任性纵气,口出狂言。昭儿须知,为尊上者,贵乎品行,无关身份。倘若不能广纳忠言,修身立德,爬的再高也有跌落下来的一天,到时候,别人仗着出身来欺辱你,昭儿又该如何自处?”
姜昭本是聪明绝顶的孩子,只因生活环境太过优渥,周围众人又一味惯着他,难免有些娇气,却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听了白檀的话,顿时羞得小脸都红了,无措地咬着唇角。
白檀见他这副乖巧软萌的模样,心里的气也慢慢消了,只是再次强调道:“太子之位,看似最贵非凡,然则责任重大,关系到天下苍生福祉。昭儿需有博大宽厚的胸怀,方不辜负百姓们的衣食供养。”
姜昭皱着一双颜色疏淡的细眉,思索着白檀话中深意,慢吞吞地说道:“昭儿,昭儿晓得了。”
次日一早,姜昭早早等在校场外,执弟子礼亲迎闵钊,之后更是规规矩矩地为昨日的偷懒而认错。
闵钊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眸色又温暖了几分。
此后姜昭时常跟在闵钊身边习武,得他亲手教导,不但身体越来越强健,心性意志也都得到了极大锻炼。
姜昭再一次落泪,是熙宁十五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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