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阳道人从来宽厚仁慈,自打将储栖云捡回虚鹤观,便格外疼爱这名关门弟子。而如今,竟亲自赶他出去,还反唇相讥,说的尽是字字锥心之言。
“你既从来无心清修,又何必留恋虚鹤观?”不待储栖云开口求情,老者又道,“你由始至终都是红尘中人,还是打红尘里来,回红尘里去吧。”
苍阳道人虽未说破,却已将要害之处点名,储栖云是聪明人,心念一转,便已晓得师傅旁敲侧击的,是他与萧玉山之事。
一时之间,纵使储栖云能言善辩,也哑口无言。原由无他,只因确有此事,抵赖不得。
苍阳道人见储栖云不再辩驳,再度叹息,语调终归变得轻缓如往昔,直教人如沐春风:“去吧,如若有朝一日,你心念已定,再回道观中来。”
储栖云长眉渐蹙,眉心深锁,如拢作“川”字:“是。”
说罢,储栖云对着师傅背影,深深一拜。苍阳道人本已转身而去,听得储栖云那一应声,脚步蓦然一顿,却在刹那之后复又前行。
“去吧。”老者再度叹息,虽有不舍,却不曾回首,“明日便下山去吧。”
储栖云虽是放浪不羁,生来没有清修的道心,但虚鹤观是他自幼成长之处,避风遮雨整整二十年,当得一个“家”字。道观里头,师傅宽厚和蔼,师兄仁善可亲,二十年来,储栖云自云不曾蒙受半点苛待。
不料今时今日,师傅骤然教他离去,储栖云便似那三魂失了七魄,心中空落落无所依,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待他再度起身之时,只瞧见窗扉之外黑白交替,清晨将至。
扣门之声倏然响起,储栖云心下惊诧,不知何人选此时拜访,应道:“进来。”
原来,是小师侄陆子茸。只见他捧了灰布包裹来,耷拉着眉头,一张脸苦瓜似的:“小师叔要走了?”
“谁告诉你的?”储栖云只想着,师傅断不会将此事传出去,他自己也未曾说,虚鹤观里怎还会有第三人知晓?
陆子茸将包裹塞到储栖云手里头:“师傅让我带给你,还不许我宣扬出去。”
储栖云心中又是一阵酸楚,抽开包裹绳结一瞧,只看见是两套新衣衫,外带一包碎银子。再一掀衣服,就瞧见两张玉米饼,储栖云见着吃食,一敲陆子茸脑袋,只说道:“怎么还有这个?”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要便罢。”陆子茸揉着脑袋,作势要夺回饼子来。
储栖云心中郁结稍散,故意躲开,又与小师侄说道:“哪有送人礼物再要回去的?”
陆子茸鼓了鼓包子似的脸,只说道:“听闻你要走,我也想尽些心意,可惜一来没几文钱,二来也没旁的可送,只有省下今日的早点。”
储栖云感怀万分,却不曾流露,分一块饼递到陆子茸手中,轻声道:“那就陪你小师叔再一道吃一回早点。”
陆子茸咬了一口,却咽不下,想他与这位小师叔平日相互打趣,违反规矩时,便互为掩护,算得一等一的损友。如今离别倏然而至,怎教人不伤怀?
储栖云心中亦有感伤,也不知是因他生来乐天潇洒,抑或佯装不谙别离苦,安慰陆子茸道:“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你师叔我就在将阳城寻个地方住下,日后大有相会之机。”
“小师叔可不许食言。”陆子茸想了想,又忙不迭补充,“日后我下山办事,必要去你那儿小住几日。”
“怕不是要蹭吃蹭喝蹭穷我吧?”储栖云有心逗他一笑,故作嫌弃,连连摆手,“还三五日,一日便就够了。”
“你分了我的饼子,就欠了我人情!”陆子茸一指储栖云手中的玉米饼,笑那处缺了一块。
储栖云见他终归展露笑颜,顿时放心,又调侃好一番。末了,天色已大量,离别终归到来,陆子茸拿出包裹里的衣衫,说道:“师傅说,离了虚鹤观便不再是道士,得换作寻查打扮。”
即便时至今日,苍阳道人关切爱护之心仍可窥得一二。储栖云此番虽是教师傅驱逐而去,但心中无恨,深知此事在所难免。
自从他与萧玉山缠绵不休之日起,便注定要斩断与虚鹤观的缘分。师傅虽偏爱他,但也不能用虚鹤观众弟子命运做赌注。
储栖云换下灰道袍,身着寻常衣,一手提包裹,于众弟子眼前行过。迈过石门槛,他蓦然回望山门,惆怅之余,忽而笑出声来——
“且让我再往红尘走一趟。”说罢,愁绪渐散,渐如云雾无踪,只见男子缓步而去,踏着满山银杏金叶,且歌且行。
作者有话要说:储栖云命运转变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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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另有玄机 (下)
再说那储栖云自虚鹤观离去, 就好比开笼放鸟,再无须收敛心性,倒也自由自在。至于谋生, 他就不曾担忧过,凭那能言善辩之舌,俊逸潇洒之貌, 何愁没有去处?
储栖云本想着, 如若实在不得法, 城门下摆摊算命也当得。只是, 虚鹤观苍阳道人声名在外,他还不想给师傅平白无故添一笔污名。
谁知下山次日,偏生给他遇着上杨楼还缺一位说书人,形貌不佳者不取, 胆怯自卑之人不取, 口才不好的不取。储栖云见得,不由笑出声来, 暗道如此差事,正是为他而设,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此言诚不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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