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中年男子,身穿寻常团花锦绣宽袍,头戴方巾,此时正从沈梒之旁意味深长地望向谢琻。
谢琻瞳孔骤然一缩,急奔的脚步一个猛刹没站稳,差点儿啃了个狗吃屎。他一曲膝,就着绊倒的姿势想跪又有点儿犹豫,狼狈到了极点。
洪武帝怎么会在这里?!
他和沈梒一起来上巳节做什么?
在这档口,堤岸上的沈梒和洪武帝已经走了下来。而谢华也跟着匆匆赶了过来,一边在心中大骂自家幺弟,一边躬身便要拜倒:“臣参见——”
“好了免礼。”洪武帝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跪礼,“朕是微服出来的,不讲究这些虚礼。”
谢华连连称是,目光偷偷扫了一下沈梒,又回到洪武帝身上,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试探问道:“皇——您怎么会在——?”
洪武帝哈哈一笑没有回答,沈梒在旁含笑道:“皇上听闻民间有在上巳节时来御河附近游春的习俗,便想出宫亲眼一见。”他见谢华还是面色犹疑,又道,“大人放心,禁军与御前侍卫都已知晓,左右亦有侍卫相随。”
谢华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点点头。偶遇皇上微服私访出宫并非小事,他作为臣子此时理应劝诫皇上保重龙体、早日回宫才是,但如今看洪武帝正在兴头上他哪敢开这个口?但若是不说,日后被御史台知道了,一人一本奏疏弹劾他“奸媚谗上”又该怎么办?
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紧紧跟在了洪武帝身旁,一步都不敢落后。
洪武帝依旧兴致勃勃,一边眺望着御河两岸戏水野游的男女老少,一边与谢华随口唠着家常,信步往前走去。谢琻和沈梒跟在后面,谢琻故意落后了两步,一扯沈梒衣角又低又急地问道:“怎么回事儿?是你拉皇上出来的?”
沈梒微微一笑,低声纠正道:“是皇上 ‘自己’想出来的。”
“你——”谢琻没心思和他玩文字游戏,急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事后不怕御史台喷死你?”
沈梒摇了摇头,平静道:“无妨,我自有计较。”
看沈梒模样就知道已有安排,但谢琻还是忍不住替他焦急。但是他转念又一想,督查院左御史不正好是杨镰吗?要是督查院弹劾沈梒,那是不是就可以顺水推舟地让杨镰看清楚沈梒根本不是什么“青年才俊”,顺便让他打消把自己女儿嫁给沈梒的注意?不对,虽说这是个妙计,但要以沈梒的仕途作为赌注,他却又心有不忍……
谢琻脸上忽阴忽晴,满腹心事,短短几步路差点愁出了两根白发。
另外一行三人根本不知他的千愁万绪。届时惠风和畅,盛景颐和,他们便走便聊君臣气氛亦是十分和睦。未几,他们路过几个在路边叫卖的小贩时,沈梒适时停下了脚步向洪武帝笑道:“上巳素有兰汤沐浴、河畔祓禊的习惯,故而男女老幼皆喜佩戴兰草。贵人可愿入乡随俗?”
洪武帝见那路边小贩几只箩筐中果然盛满了刚打下的兰草,用红绳绑成了小束,修长灵秀的草叶上还沾了晶润的露水,显得神韵端秀,草木芳香闻在鼻中更是馥郁沁人。不由得心中喜欢,点了点头。
沈梒来到小贩跟前,给大家一人买了一束兰草挂在腰间。另几个小贩见他们衣着华丽,仪态倜傥,便知是几位贵人,便适时凑趣儿叫卖道:“几位可要尝尝咱家的米酒糯饭?也是香甜的!”
洪武帝走了一晌,此时的确有些肚饿口干了,于是便点头道:“也好。”
谢华怎敢让洪武帝随意吃外食?若是吃出来了个好歹,他一颗脑袋都不够赔的。谢华正想左右看看有没有正经些的茶庄饭肆,那边儿的沈梒却已伸手入怀掏钱了。谢华顿时一急心中暗奇:都说这沈梒性子稳健,怎么此时做事却如此不知轻重?
“多少钱?”沈梒问道。
那小贩讨好一笑,伸手比了个五:“五、五十个铜板。”
对于谢华谢琻两兄弟来说,五十个铜板就跟牛身上的一根毛似的,根本不值一提;而洪武帝则更不用提,他这辈子都没用钱买过东西。几人都不知四碗米酒、四块糯糕的真正价格价值应是多少,但见沈梒掏钱的手一顿,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贵?”
谢华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飞快看了一眼洪武帝。洪武帝面色如常,背着手,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那小贩,并没有出言阻止的意思。
小贩一个激灵,没想到这位相貌俊秀、姿容出尘跟谪仙似的青年怎么连五十个铜板都嫌贵。但他的确是敲竹杠了,只好认栽,哭丧着脸道:“三、三十。”
然而沈梒并没有见好就收。他反而沉下了脸,冷冷地瞪着小贩,寒声道:“兀那汉子,莫非是欺我们几人不知柴米价格?一袋米不过才百文,你已几块米糕就敢卖三十?天子脚下也敢这么放肆?”
小贩本来理亏,不愿与这几位贵人争辩。但一听沈梒提起米价,顿时勾起了心头闷火儿,一个没忍住失声叫道:“哎哟喂这位小爷啊,那您是真不知道。一百文的米价是几年前,现在的价格涨得哟,我们这群小平头百姓根本没活路,不然怎敢连几块米糕的价钱也要涨呢?”
谢华的神色愈发忐忑,谢琻也已经明白了沈梒的计划,他心中亦有些担忧,皱着眉没说话。这群人中唯有洪武帝的神色最为平静,却见他掏出了一枚金叶子放在了小贩的箩筐上,拿起了米酒和糯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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