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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过他的才名,的确是个妙人。”谢铄淡淡地道,“但他乃寒门,我为世家。”
    寒贵有别。
    在这宦海沉浮的京城里,是自古难变的规矩。
    “平素三弟交什么朋友,是寒是贵,都无关紧要。但涉及家族大事,他心里也应该有杆秤,应该明白亲疏有别、内外之分。”
    谢铄微微扬起了眉。他浓深的黑眸里,流淌的是比窗外夜色更稠郁的黑。
    “三弟忘记这条规矩太久了。用这事提醒他一下,也好。”
    第59章 隔窗
    乌日更达濑在京城又盘桓了几日,在册封大典之后,便如计划的那般向洪武帝提起了联姻之事。沈梒与谢琻等人早已知道此事会发生,所以并不惊讶;然而诸位不知情的百官们在听此话一出,顿时一片哗然。
    封贡之事,已然许多军门世家感到不满。自己的子弟累死累活地在前线征战,一回头却发现朝廷却早已与自己的敌人议和,那他们牺牲性命浴血奋战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现在除了封贡,还要将公主下嫁给这些蛮夷之辈,我朝明明兵强马壮,却又何必如此?
    洪武帝沉吟了片刻,倒是没立刻答应也没立刻拒绝,只是命乌日更达濑好好回去休憩,几日后按时返回达日阿赤。联姻亦是大事,他需好好思琢,不能草率做了决定。
    而在转天的第二日,军门世家抗议的奏疏便如雪片般飞入了内阁,而其中更以谢琻的反应为最激烈。他在奏疏中痛陈草原蛮夷势力狡猾奸诈,一旦联姻,给了这些豺狼喘息的机会,他们定然又会翻身一口咬回自己的主人。况且如今北疆壁垒已筑,他们哪怕不与达日阿赤联手,也不惧土馍忠,所以何必冒这个险?
    而与这些军门世家相对的,便是以李陈辅为首的寒门清流。
    与乌日更达濑会面的第二日,沈梒便将他的所言所语如实汇报给了李陈辅,也一一说了自己的顾虑。李陈辅听后眼睛微微一亮,笑着让他不必多虑,回去撰写恳请洪武帝首肯联姻的奏折便好。
    沈梒内心虽依旧有踌躇,但亦无可奈何。他说到底不过是一小小侍郎,朝局世事在如隆隆江水般向前流去,他虽有心让它慢一点、再给自己些犹豫的时间,却无法抽刀断水,亦无法让它有片刻停歇。
    沈梒上疏过后,朝中针对这联姻之事又俨然分为了两派。将门世家,长呼力陈抗胡之百年痛怆;寒门清流,引经据典阐述这合纵连横之妙计。
    一派气势汹汹,一派以守为攻,却都寸步不让。
    本朝在邝正之前曾硝烟大炙的“寒贵”之争,又悄然有了复兴的苗头。
    而沈梒谢琻分居于两派之中,在一片喧嚣争执之中无声默立,心中涌起的都是冰凉的苍然。
    他们都曾觉得,出身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二人真心相爱,便无惧世人眼光。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天,却又恍然发觉,出身门第已如烙印一般刻入了他们的骨血,他们的所思所想、所忧所虑,皆与自己的出身相关。他们费劲口舌,想将自己所忧虑灌入对方的脑袋,却怎奈对方亦如自己一般固执焦虑。
    如若他们皆是飒然随性之人,或许真能将朝事置之身外。可偏偏他们又都是一心为国为民之人,当初结心是因此,此刻离心亦是因此。
    他们扛过了流言如湍江、扛过了冷眼如凌风,却只能无助地在这泥沼一般的门第之争中愈陷愈深。
    屋漏偏逢连夜雨。便在京城时局愈发混乱之际,沈梒收到了一封来自荆州的家书。他本来以为是沈父又写信来斥责他大逆不道,然而展书细观,却原来并非如此。
    原来是沈母病重了。
    父亲在信里写得并没有特别明白,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痨病”,又说近日沈母甚为思念他,但也理解他公事繁忙,若是没有特别的事情便不用回信了。
    收到信的那日,沈梒静静坐于西窗之下,任大开的窗户渗入的半泼细雨打湿了自己的肩膀,也恍惚着浑然不觉。
    说来沈母其人,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后院女子。
    她大字不识,嫁入沈家后无法给丈夫红袖添香,便只好尽心尽力地为他照顾后院。本想尽力为沈家开枝散叶,但又怎奈婚后五年也只得沈梒一子。在受了些邻里背后的诟病后,这个女人沉默着,主动张罗为沈父纳了一房妾室。
    独子是她唯一的依靠。但沈父对这孩子期望颇高,极为信奉“慈母多败儿”的道理,从小便不许沈母搂抱、亲近自己的孩子。每当半大的孩子摔了哭了时,沈母也只能无声地站在远处,无能为力地越过一堆乳母侍从中眺望着自己哭得脸涨红的儿子。
    但那时,她起码还能见到沈梒。
    待儿子开蒙之后,离开家去了书院,便是几年也不得会面。
    自此,沈母过上了独居的生活。儿子远游在外,丈夫虽敬重她,却不爱歇在她的屋里,一年里倒是有大半是在妾室房中的。
    没有人知道,远离血肉的沈母是如何在沈宅那一居的小院里度过一个个寒来暑往、春秋冬夏的。她生性沉默温柔,却又没什么爱好,唯一能用来打发时间的便是刺绣。儿子还小时,她便经常搬个马扎坐在他的床边,一边绣着小肚兜,一边含笑想着以后的事情。
    而后来,她的绣品也没什么人用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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