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所托……
沈梒的心忽然漏了一拍,随即蓦然加剧,以失控的速度和重量撞击着他的胸膛。手里轻飘飘的包袱,仿佛忽地变得有千斤之重,让他手微微颤抖着,难以自己。
半晌,他长吸了口气,无声合了下眼睛,终于鼓起了勇气般,他将那包袱放在了石桌之上。他伸手轻轻挑开了包袱结,将那穿千山、跨万里来的此处的东西露在了月光之下。
一抹艳红的色泽,如被尖刀剜出的血肉,刺伤了他的眼睛。
一本四方硬本的帖子静静躺在软皮包袱之内。丝绒的锦缎□□,金边彩线缀面,绣着戏水鸳鸯和富贵牡丹,象征吉祥的锦云纹盘绕着正楷体写就的“囍”字,四个口如新人大笑的面庞,透过纸张都能感受到那无声的喜悦。
可沈梒心神巨震,手指触到那微微凸起的锦绣,却似摸到了炙烫的烙铁,蓦地缩回了手。
那本轻飘飘的帖子,那么烫,烫得他的四肢心脉都绞痛了起来。他无声地急喘了一下,跌坐在了石椅上,有些畏惧却又不禁痴迷地静静看着那一抹艳红。无论再怎么痛,他却如那寒冬里被冻僵了的旅人,明知徒手取炭会被烫得体无完肤,却还是忍不住想去贪恋那一瞬极致的温暖。
终究,在胸膛里激烈的呼喊与渴望中,他颤抖着伸出手去,翻开了那方拜帖。
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迹,映入了他的眼帘。
“迎娶吉课。
乾造丁酉年,八月廿二日,戌时。
坤造庚子年,十月初五日,申时。
夫星庚辰,天嗣丁亥;妻星丁末,天宫已酉。
吉日利午时十一刻向西北,喜神方架工。
允卜婚姻生贵子,夫妇和谐,宜家宜室,百年偕老,五世其昌。
吉课,庚子年根,已丑月苗,庚辰日花,壬午时果。”
……庚子年的已丑月。
是洪武二十九年的十二月。
在如海涛般呼啸而至的回忆中,沈梒双耳隆隆作响,依稀听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亲昵和情意,穿过岁月的长廊再次在他的耳畔响起:
……
“十里长街红妆,洞房长停喜烛……我的良人什么时候也能来把我娶走呀?”
那时的他低低笑着,半是玩笑半是打趣地随口道:“洪武二十九年吧。”
“还要这么久?”
他戏谑道:“家中寒贫,需得这么长的时间去筹措聘礼,方能来娶贵女。”
身畔的人似有些不甘,但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回答,随即又紧接着追问道:“那日子呢?洪武二十九年的什么时候?”
“十二月?”
“那么冷?莺花三月,浓荫七月,金秋九月不好么?”
他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了片刻,终还是低笑着说出了心中的想法:“你我二人……定情之时,便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况且银装素裹,配上十里红妆,不是十分壮美么?”
“哈哈夫君说得有理……后年的十二月份,记得来娶我……”
……
记得来娶我。
可他却失约了。
失了那共披红妆、共赴白头的一生之约。
炙热的情谊和温暖的怀抱似永不熄灭的火,此时就在他的眼前烧着,仿佛他只要伸出手去,便能再次被焐热。
可如梭的岁月却横亘在他和火之间,让他只能无助地远望,仿若雾里看花、隔雨望山,那抹明亮与热意只能映入他的眼帘,却无法温热他的肌肤和心口。
他以为自己可以释怀。只要远远离开,便能在这青山冷雨里找回那无所牵挂、一身自在的洒脱。
可无论他走出多远,任时光如何荏苒,他筑起的心防却终似涛浪面前的沙墙。
轻轻一碰,便一溃千里。
让之……
沈梒深深地吸气,双手捧起那火红的喜帖,闭目将它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那一瞬,他仿佛梦回了往昔的岁月。芙蓉帐暖,红烛千泪。而他和他的爱人依偎在一起,发尾相缠呼吸相闻,如此的夜夜皆是一夕百年。
让之,你的喜帖我收到了。只是不知长风吹万里,皓月洒两岸,是否能将我的心意传于你相知?
我想让你知道……
百年皓发,是人的情不得已;可一夕白头,却是我的情之所钟。
第76章 长长
与此同时的京城。
春雨绵细,在院中连成了一片薄幕。谢琻大步从鹅卵小径向厅堂走去,披风已尽湿凉,他的发梢也沾上了轻丝般的细雨,更趁得他一张英俊的面孔仿若清水洗刷过的山岩,朗毅越秀。
阑珊的夜色中只见厅堂亮着灯火。谢琻脚步一顿,进得屋内果见谢父和谢华正坐于堂内,低声急急地在说着些什么。两人抬头一见他来,立刻止住了话语,脸上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笑容。
“老三,过来过来。”谢父笑容可掬地冲他招了招手,“淋湿了?小厮怎也不知给你撑个伞?真不会伺候。来喝点热茶。”
谢父脾性火爆粗犷,甚少如此和风细雨地说话。谢琻心下明镜一般,却不点破,信手褪了半湿的披风来到谢华对面坐下,垂眸无声地吹起了杯中的茶沫。
谢父与谢华对视了一眼。谢父冲谢华使了个眼色,谢华轻咳一声,装作无事地躲开了谢父的注视。谢父脸上涌起怒意,但很快又抑制了下去,转头冲谢琻挤出一抹和蔼的笑,温声问道:“这几日忙吧?可有去跟你母亲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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