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趁夜而来,手冰凉得很,此时伸到沈梒那被体温和棉被焐得热乎乎的皮肤上,顿时冻得沈梒一个激灵。只觉的那只冰凉又修长的手,灵巧地在他的锁骨和胸口打了个转,便如若无人之境地长驱直入,一路越过细窄的腰肢径直向下而去——
“慢着!”沈梒猛地道。
他睁开眼睛,用力推开谢琻,脸上已再无一丝睡意。
“……我去还不行吗!”
谢琻神神秘秘的,执意不肯说自己这么早来找沈梒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给沈梒裹紧了大氅,又带上了风帽,便揽着他出了门。
外面果然还是黑漆漆的,东方的远天有一丝又薄又浅的青色,看来离破晓还有段时间。秋夜的凉风已有了几分寒意,沈梒一出屋门被兜头一吹,立刻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谢让之,你最好有正事要带我去做。”
谢琻低低地笑了声,忽然伸手一把揽住沈梒的腰,在他的低呼声中飞身一跃上了屋檐:“正事没有,风流事倒有一件……走吧公子,让你家相公带你去看看京城的夜景阑珊、万家灯火。”
寅时,又称平旦,正是日夜交替的时刻。大半个天穹还浸没在一片墨黑之中,星辰月色又已逐渐隐去,唯剩极浓的夜色沉沉笼罩着欲晓前的四野。除东方那正晕染为浅浅黛青的一角外,世界万物都还沉浸在这最后的黑甜和宁寂之中。
谢琻的身法极好,他带着沈梒自万家屋檐之上穿城而过,两人仿佛乘着吹彻高台琼宇的长风,身形轻盈飘忽,踏着一座城池的背脊,将明暗交界中的盛京盛景抛在了身后。
片刻之后,二人很快到了东城门之下。守门的是个昏昏欲睡的小卒,听见脚步声时困顿地眨了眨眼睛,抱着长戟侧身让开了上城楼的路。
高耸的城楼上空无一人,巡城的士兵想必是刚刚离开了此处。谢琻牵着沈梒的手,来到城垛之旁,轻轻自后揽住了他的腰身低笑道:“如何?”
沈梒举目望去,此处可将四角的城池尽收眼底。最远处的皇城似沉睡中的上古神兽,无声而威仪地盘踞在万物的中心,它仿佛是已在此处蹲踞了千万年的地生灵,这片土地生灵因它出众、更也因它而活。而四散阔展出去的无数楼台,亦皆沐浴在这片光影朦胧、似暗似晓的晨昏之中。
城东城西是民宅,这个时辰还静静沉睡着,没有一丝动静。唯有城南的商区,隐隐有了活动的迹象。极早起来的酒楼和饭庄,已赶着车马拉来了新鲜的蔬肉,后厨的屋顶升起了薄薄的炊烟。几座掺杂其中的乐坊格外醒目,高挑的大红灯笼于夜风中慵懒而摇,尚未入睡的歌姬沙哑哼着几句零散的调子,纵使在如此远的地方也能隐约听到。
空气中浮动着苍兰、丁香和菖蒲的香气,那是王公贵女身上残留的香囊余味。此时朦胧清浅的晓夜之际,仿若一副白描,是白昼那繁盛长卷的底色。
这是他们相遇相知的土地,而自这点中心铺展绵延而去,穿山越水、跨过千里,所到之地便是他们将以余生守护的锦绣山河。
沈梒忽然明白了谢琻为何要带他来这里。
此时的天色,便是他们所处的年代。
挑灯夜行的时候已经过去,东方欲晓,黛青铺路,他们扔下风灯、迈过崎岖,大步向远方而去。四周还朦胧,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可那金华四射、旭日衔云的时候迫在眼前,马上便要到来。他们要去跑,要去追,要伸手,要去腾身而跃够向那东曦既驾的未来。
沈梒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地笑了起来:“山河既明,城阙欲重。”
“天地既阔,来日将至。”谢琻微笑着,伸手紧紧揽住了沈梒,将下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们静静地等待着。
时光无声流逝,那片薄薄的黛色逐渐变浅、变亮,鹅蛋青变为了天际白,随即仿佛有人拿火光自天幕后一晃,鎏金飞火的朝光便乍然破云而出,将一片光明泼洒在了广袤大地之上。
在这片盛大的日出之中,沈梒谢琻却都没有看向太阳升起的方向。他们背日而立,眺望着这座繁华的城池,一寸寸被金光所点亮,也看着他们投射在城垛上的影子,渐渐合为一人。
有长风迎面吹来,扬起他们的长发,贯穿广袖,直上九天。
他们两人,来自南北,相会此地。他们曾经被千万人包围却又猝然一身,亦曾身处山明水丽处却又两袖寂寥,他们是世人举目仰望时天幕上最璀璨的星斗,却因自身过于夺目而显得独辉又寂寥。
他们本该是王不见王、南北相照的两颗孤星,直到他们遇到了彼此。
自此世事纷扰奔涌而去,往事纠葛沉沙至底,千万人来过,千万人退去,流转的时光将一切剔除,日出而林扉开,照亮的是他们相握的双手。
从今往后,是他们的时代。
参商同出,日月同辉。
青木芷兰百山葱郁,王公金玉满堂锦盛。
这片锦绣江山,在他们的手中绵延而去,他们并肩联袂,便再无所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