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约莫亥时,宫中守卫略有松懈,但还比往常多些,琅邪深谙夜探之道,趁那厢稍有松懈便跃上宫墙一棵探出头的大树杈上,眨眼功夫便消失了身影。
息子帆不甘示弱,也随他而去,底下人只听风吹动树叶声音,两人已都落在宫墙内侧。
息子帆离京已有半载,琅邪更是年前便未进过宫,两人望着宫中烛火照出的漫长路径,各自都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月光下的树影把琅邪的脸变得星星点点,他阖眼片刻,眼前火光冲天,惨叫连连……
“走。”息子帆轻声道。
琅邪跟在他身后,“在哪?”
“听方亭说,他近日都在乾清宫……”息延又道,“此时应尚在做法,朝那最亮处走便是。”
两人对此间并不陌生,只是宫中守卫巡逻不断,也不可胡来,只能重又跳上房檐,借着檐角掩饰身形。
果然,没走多久,隐约便有乐声传来,两人对视一眼,不再磨蹭,更朝那厢去。
此时乾清宫内,童子们的唱乐已到尾声,纷纷拜退之后,樊帝坐在椅中,还很精神,见桂珺又端来碗浓浓药汁,不由轻蹙着眉头,“怎地还要?”
一旁灰袍道人道,“此次与天帝相通,容不得丝毫差错,到祭天以前,陛下需得保证龙体安康,此药有此功效。”
“仙长所言极是。”樊帝微露不忍,然此人之言对他却好似神言天语,打消疑窦,接过碗来大口饮下。
灰袍人眼看他喝尽了,方才拜退。
桂珺搀扶樊帝回养心殿,待樊帝歇下,遣退了宫人,渐出了屋子。
樊帝将将要睡下,此时却忽地从房中降下两个黑衣人,正要大声喝人,却忽见其中一个摘了面巾,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然姑……”
樊帝喃喃叫了两声,忽觉不对,“是你——你怎会入了朕的梦?”
他以为自己做了梦,琅邪又何尝不是;他瞪大眼睛,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樊将军?皇上?”
他为何有此一呼?只因那金色龙床上人此时的容貌,与他记忆中实在相差甚远——那瞬间他终于明了为何那袁永让神医孙妙应自愧不如,让整个太医院奉若神明——他看起来只有五十来岁,发虽已白,面容却好似返老还童般容光焕发,一双眼睛更是精光四射,丝毫不减当年初入京城之时。相较半年前病入膏肓的樊帝,更是脱胎换骨!
顷刻间,琅邪心中忽地涌起一股怪异之感,可他还说不上为何,只是直觉地恶心。
他没再走近,只是呆立在原地,而樊帝眼神复杂地望他片刻,“你来朕寝宫作何?”
琅邪忽地惊醒过来,却见他还在梦中的模样,想来自己在他眼中早已死了,由此还未清醒。
他对此人心情亦十分复杂,许多年前,这人也曾抱过他,逗过他,只是他始终不太领情,许多年后,这人亦警告过他,宽恕过他。虽早听说他性情大变,到此时亲眼见了,仍有些不敢相信。
见樊帝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他索性将计就计,“……皇上龙体安康?”
“哼,朕是天子,区区病痛,能奈朕何?你穿成这模样来,是要来杀朕?”
琅邪忙摆手,“小臣不敢弑君,只是……有些事想问陛下。”
“何事?”
“小臣,那个,游魂归乡,又一路北上,见那南方暴雨,中部大旱,哀鸿遍野,朝廷却视而不见,只知征粮打仗,皇上可知?”
“为人臣子,不知为君分忧,反以庸人之见,对君父不敬。你难道不知司马厚的下场?”
琅邪皱眉,“小臣以为,司马大人正是忧君之事,才请皇上停战还粮,以免百姓受苦,劝诫陛下。实乃大忠大义之人。”
“庸人,庸臣!天地要不仁,朕乃天帝之子,正要冒大不敬祭天敬告,天灾顷刻可解。”
琅邪心中冷笑,“可穷兵黩武,霸道征粮,官员贪污,皇上沉迷仙道......百姓遭的却尽是人祸。”
樊帝闻言大怒,“你懂什么?忍一时之痛,方可万世永存!”
“何意?”
“此一战,一可永除外间祸乱,二可转接内忧,将那前朝余孽种种,除夕大火种种,天灾种种,搅成一潭浑水,转嫁蛮子,那群民愤怒,如此方可泄去,从此安心治理,如何不懂?”
但见他在自己梦中,竟已毫不遮掩,那狂乱之态,如此厚颜无耻之言,哪还有半分昔日仁君模样?琅邪心中怒火几乎要冲破头颅,却还竭力忍耐,想在他“梦中”与他多说些,教息子帆看清他,咬牙道,“人生只百年,此身不再得......皇上竟不管此时,却要管万世?”
樊帝冷哼道,“人生只百年?你怎知朕不是天地有万古?”
他是失心疯了!琅邪怒极反笑,正如当日齐县县衙那般,他已不能忍耐。
不想息延竟先他一步,喝了一声,“无道昏君!你这万古之身,如何得来,你竟不知羞愧么?你对自己的亲儿子……”
“放肆!你如何闯来!”那一声喝得樊帝当场惊醒,将二人扫视一遍,大惊之下,又听息延指摘自己身份,不由狂喝一声,正这时,外间侍卫听闻动静,当即闯进。
“逆臣息延琅邪弑君,即刻斩杀!”
无须多言,这两人一身夜行衣,正步步逼近天子,岂不正坐实弑君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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