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兄?”般若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无妄闻声回头看他一眼,那一眼看得般若心中发颤,无妄师兄哪怕在病到最要死要活的时候,眼中神采都是在的,可如今看似身子大好,怎么反倒像丢了魂呢?
“师兄,要不你先坐下,让宁仙子给你探查一下?”般若又试探性问道。
无妄摇摇头,接着转身向大开的窗子缓缓而去,待到了跟前,竟直接不带停滞地几下翻了出去。
般若心中又是一颤,莫非无妄师兄身子好了,脑子却傻了?好在这窗子不高,要不然这要是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向住持师兄交代!
他满心疑问地看向宁远湄,想问问她无妄师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见宁远湄此刻紧紧阖着眸子,面色苍白如纸,身子不住地颤抖,好像她才是病入膏肓的那一个。
般若想去扶她,宁远湄却摆了摆手,轻声道:“般若大师,你能不能在此,念一段往生咒?”
无妄有如失魂一般走到枯树前,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摩挲着那干枯的树身,此刻虽心下大恸有如刀割,却因情绪起伏太过,一时间有些麻木。
他自小身子不好,又被断言与佛有缘,自来到这寺里第一天起,就发现这树是有灵的。而且不知为何,一旦靠近那树,这一身的病痛就会自行消解多半。
他于是愈发惯常在那树下念经,每念到入神处,都能感到某种与天地万物的契合,相应的,也就越发能感知身旁树木灵性极高,论修为,怕是至少有千年了。
佛家信往生,就算说他与那树灵前世有缘,他也是信的。
他虽没表露出来,实则常常暗自留意那树灵。树灵活泼好动,修炼也刻苦,化形术虽修得不好,却偏生喜欢用,而且有个不自知的致命缺点,就是每每装作别人的模样到寺前祷告求解时,都免不了穿一身红衣,手上总带有一个红梨玉镯,而且每次都问些很傻的问题,这样几次下来,想让人不印象深刻都难。
“大师大师,我家阿黄生病了,听说这寺里香火极旺,可不可以请您抓一把寺里的香灰让我带回去给它治病呀?啊,阿黄是谁?阿黄就是我家里养的大黄狗呀。”
“大师大师,家里人嫌我长得丑嫁不出去,我刚刚从寺里求了一签,可不可以请您帮我解解签,看看我什么时候才能遇见意中人啊?”
“大师大师,你们说不能杀生所以每天都吃素,可是小菜小草也是生命啊,为什么它们的茎叶吃得,小兽的肉就吃不得?”
一字一句,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他本想着,自己可能注定活不久,而树木的寿命那么长,恐怕等他命数将近之时仍是如今这副模样,如果在有生之年里,他能时见见它真正的样子,看着它的树身在寺里安然修行,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其他别的妄念了。
可惜后来他病情愈发严重,开始整日不能下床,也因此对那些日子里它的状况一概不知,后来稍微有些起色了,它却不知为何不再以人形出现在寺中。
他很久都没能再同它说话,直到有一次去帝都皇宫讲经,归来时已有些晚了,走在路上看到皇城的绕城河上搭起了一个华美水台,台上有一个红衣似火的美丽女子正在对月起舞,舞姿翩然,艳绝天下,听周围人说那舞名叫醉月流觞,乃是琅轩阁棠公子专门花心思为这位名叫良宵的新秀舞姬编排的。
女子的手腕上,带着一个红梨玉镯。
树灵每次化成别人的模样都坚持不了多久,如今要捏造一个新的身份,想必只能以原貌示人。
原来这就是她真正的样子。
他看着台上光彩照人的女子,和她身边那位风流倜傥的绯衣公子,心下一时不知作何滋味,当天回到寺里便病得更凶。
是啊,她的性子耐不住寂寞,早该遍历红尘,怎么会愿意一直困在寺庙里,与青灯古佛相伴呢?
是他一直妄念太深。
可如今,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痴妄之心人皆有之,但如你二人这般,倒是稀奇。”身旁忽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无妄恍惚间抬头看去,发现是琅轩阁那位惯穿绯衣的阁主。
他以往每次出现都声势浩大,这次,倒竟是一个人来的。
“你别这么看我啊,我来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季棣棠仅仅看了无妄一眼,目光就转到枯木上上下打量起来,边打量边啧啧称奇道:“上千年的赤梨啊,真是难得的好木材,带回去又可以多打几件传世家具了。”
说着说着,还伸出手去摸那树的树干,似乎在估量哪一部分做成什么好,结果被无妄一把推开。
“你别碰她。”
“哟呵,你这时候知道急了?她炼化内丹痛不欲生的时候,你在哪呢?”季棣棠从袖中掏出一块细软帕子擦了擦手,不紧不慢道:“没关系,我不跟你计较,放心吧,按照她的遗愿,我会从这里面取最好的一部分料子给你打磨一串最好的佛珠,保证消灾避祸,益寿延年。”
无妄死死盯着季棣棠,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要给她内丹?”
“为什么?”季棣棠好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首先,这是她自愿的,哪怕是为了这木材,我也不亏了,更别说她还白给我干了这些年的活。良宵聪明,忠诚,其间经手多少密报,从未出过差错,唉,关键是还长得漂亮,这样的手下不好找啊。对了,我提醒你一句,其实害她的另有其人,待会估计就回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言至于此,三日后我带人来伐树,你可别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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