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沧桑粗哑,早就在岁月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失去了曾经少女的清亮。女孩依偎着她,喃喃道:“婆婆,你唱得真好听。我阿姐也唱过,可惜她不在了以后,就再也没人给我唱过这首歌。”
老人家眼睛眯成一条缝,沉默了一会,伸手摸了摸女孩乱蓬蓬的头发,问道:“乖小妹,你饿不饿?”
“饿,”女孩用力点点头,“婆婆,我想吃荷花酥。”
老妇人一怔,嘟哝道:“荷花酥?你也喜欢吃荷花酥?”
“婆婆也喜欢吃荷花酥吗?”女孩一脸天真地问道。
“不,婆婆年纪大了,吃不了那么甜的东西,倒是我家小姐,很喜欢吃荷花酥。”老妇人微笑起来,虽已然鹤发鸡皮,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甜美的模样。
她似乎突然犯了很多老人常犯的毛病,开始沉浸在旧时的回忆中走不出来,错觉自己还活在一生中最快乐的光阴里,对女孩絮絮叨叨:
“其实二小姐也不是生来便喜欢荷花酥,只是大小姐爱做,她便爱吃。人人都说,二小姐有大小姐这样的姐姐,是天大的福气,可大小姐能有二小姐这样一心为她的妹妹,也未尝不是她的福气。”
“婆婆在说什么?”女孩眯了眯眼,“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老妇人却像没听见似的,只别过身去,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女孩这才发现,那人浑浊的老眼中,竟然滚出了几滴热泪,还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个没完没了。
到了最后,实在忍不住,竟捂着嘴呜呜地哭出了声。
“为什么老天不长眼,叫好人不长命,我这个污糟的老婆子倒是活到现在,可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原来这些年过去,她都变得这么老了,老到跟慕家那些猪狗不如的长辈一样讨厌。
像是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断了,刹罗的耐心突然告罄,她猛地站起身来,感觉胡乱揉搓的羊角辫彻底散了,便将束发的头绳一把扯下,扔到地上 。
“你哭什么?”她冷冷道,“我还没哭呢。”
老妇人颤抖的身子一顿,放下手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嘴张了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火盆还烧得很旺,她却突然觉得身上很冷,好像整个屋子里,突然漫上了一种阴邪妖异的味道。
借着昏暗的烛光,老妇人看到面前那女孩的嘴唇右下方,长了一颗小小的美人痣。
她恍惚记起,因为这颗美人痣,当时在一起服侍的婢女们都说,碧螺小姐长大后,也一定是个如清屏小姐一般脱俗的美人。
出淤泥而不染,是那个在污秽中出生的孩子,最喜欢的一句话。
只可惜,她没有机会继续长大了。
老妇人还想仔细分辨,刹罗却不再给她这个机会,直接语带讥讽道:“春满,你还认得出我吗?”
“你是……二小姐?”老妇人颤巍巍道。
刹罗冷笑一声:“算你还没老糊涂。怎么,你是不是还想问,我是人是鬼?”
她说这话时,一张脸仍是稚气未脱的孩童模样,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却分明是属于成年女子的狡猾与狠毒。
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再度面对那个人,老妇人只觉心中久筑的堤坝几乎要彻底崩溃了。
她又想起那年送亲去潇湘,返程时遭到鬼族伏击,十里红妆被血染遍。面对鬼族狰狞的嘴脸和同伴自相残杀的场面,自己太害怕了,以至于完全将碧螺小姐抛在脑后,被同在送亲队伍里的情郎拉着往安全的地方逃去。
等到脱了险,因为怕受到责罚,她也不敢回去报信,便在潇湘一带找个小地方成了婚,等风头过了很久之后,才慢慢地将家迁回了西洲慕府附近。
谁知,却得到清屏小姐和碧螺小姐在那场劫难中尽数丧生的消息。
老妇人站起身来,一点点向着刹罗靠近,凄凉道:“小姐现在回来,是……是为了报仇吗?我每年……都有烧纸钱给你,你收到了吗?慕府……慕府被毁了,家主被贼人害了……你知道吗?”
说着说着,还是没忍住,失声痛哭起来。
“不巧,我就是你说的那个贼人,”刹罗歪了歪头,“怎么,莫非你也觉得他们很无辜,不该死吗?”
老妇人惊愕地看着她,一时间连眼泪都忘了抹掉。
见她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刹罗变得烦躁起来,开始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激愤道:
“你以为我天生带煞,克死母亲,真的就是命不好吗?我会变成今天这样,全是拜他们一手所赐!那个老畜/生医德不修,医死多少人,怕是他自己都数不清了,还要慕府满门替他遮掩!
可偏偏祖坟上冒青烟,生了我姐姐这么一个好女儿。那些被他医死的冤魂来找他,却奈何不了他 ,竟施下诅咒,趁我娘出门上香,报应到我的头上。到了最后,为了攀附洛家,明知洛家并未联谊之意,他还硬生生把我姐姐往火坑里推。他死不足惜,你明白吗?!”
老妇人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苍白地争辩着:“可是大小姐她对你最好,那里也是她的家,你不能把真的把慕府毁了……”
“她对我好?”刹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邪肆地吹了声口哨,“我以前也一直以为,她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可后来才知道,她不愧是那个老畜/生的女儿,连做戏的本事,都跟他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