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万年来高居神庭的漫天神佛,既接受万众朝奉,又岂能对人间疾苦袖手旁观?
若他们当真袖手旁观呢?
自会有新的神佛将之取代。
若仍是无用呢?
那便由我们自己来。
茫茫人海,万万人间,不信找不出一个愿意为民请命的人。
曾有无数先辈前赴后继,为那通天之塔埋骨他方。因为他们深知,凡事若一成不变,终将归于灭亡。而一旦选定了要变,要在一片永夜之中看到光,总得有人先流血。
他愿意接过火种,去做那个流血的人。
可月清尘没想到,先为之而流血的,却是君长夜。
直到那时那刻,月清尘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要努力回到原来的世界或是怎样。他来此间太久,久到几乎一切,自己本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甚至连作出每一个决策的时候,内心深处自我认同的身份都是望舒君,而非月清尘。
月清尘可以避世,可以跟所爱之人择一方净土而栖,甚至只要他想,就完全可以远离尘世的一切纷争。
可望舒君不行。
特别是自北海归来之后,他更清楚地看到了人们加在“望舒君”身上的,究竟有多少期待。
他早已经跟“望舒君”这个身份难分难舍,又怎么能继续自私下去?
这是凛安从一开始,就希望看到的吗?
可凛安究竟是谁,我……究竟是谁?
这个疑问,恐怕只有三世镜才能解答。可月清尘将三世镜拿在手中,却竟不敢去看,他怕看了之后,周遭一切,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变得这般畏首畏尾,仅仅出于对未知的惧怕,就要裹足不前了?
其实在黑风崖下的时候,月清尘还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在看过许多,又思索了很久之后,认为若想对抗在天道庇佑下的昭崖,单靠硬碰硬是不行的,无论对上神还是仙,来自凡间的力量都终归太过渺小。可若想兵不血刃,令其不攻自破,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需要迂回。
毕竟,要想取信于人,就必须投其所好。
不是想看正邪对立,自相残杀吗?
那就如他所愿。
月清尘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来得及告诉旁人,也不能告诉旁人。他以为自己跟君长夜可以有足够的默契,来配合演好这出戏。可没想到,单单在这种事上,君长夜身上堪称敏锐的那种嗅觉,从来都会失灵。
因为在过去与月清尘相处的过程中,他甚至从来没觉得安全过,仿佛跟野兽拥有同样与生俱来的直觉,非得将猎物拖进窝中,抱在怀中舔了又舔,直到对方身上沾满自己的气味,甚至吃进肚里,才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一旦出了窝,那对不起,这就不是你的了。
所以,在这一方面,月清尘自觉的的确确是昏了头。
他不该丝毫不去考虑对方的感受。
可与此同时,月清尘却亦为此感到心惊。君长夜生来注定不凡,身上的担子亦不可谓不重,若仅凭自己几句话,就能让君长夜放弃要求生的意志,就能将他内心防线尽数击溃的话,他又如何能抵抗得了未来更为严峻的考验?
此次旁人的离间计没能使成,是幸运使然,那下次呢?下下次呢?
没有人能事事料于人先。
“你是傻瓜吗?”还在黑风崖时,在连说了两个“我知道”之后,月清尘开始着手去除扎在君长夜身体里的石刺,眼看着手下血流如注,心中也如被钝刃割过一刀又一刀,“云琊要打你,要杀你,你就让他打,让他杀?怎么,怎么都不知道躲呢?”
“我以为,”君长夜抿了抿唇,低声道:“你是真的要跟我一刀两断了。”
说着,他垂下头来,轻柔吻过对方蹙起的眉心,然后是眉弯,然后是眼睛,同时安慰道:“我没事,真的,一点都不疼,我习惯了。”
“我的心,也不是死的。”月清尘长长叹了一口气,气息很快冷凝,变成白雾飘散山间。他抬手托起对方近在咫尺的下巴,将那上面沾着的碎泥草屑一一挑走:“你总是这样……谁又能抗得住?”
“师尊,”君长夜突然叫他,“从头到尾,你就没有怀疑过,我会骗你吗?”
“你敢骗我吗?”月清尘反问,眸中一点笑意都没有,“你现在连跟我说句重话都不敢,又怎么敢骗我?”
君长夜却笑起来:“我以为我对你好,你都不知道。”
他此刻形容狼狈,笑时扯动了腹间伤口,鲜血从衣间滴滴答答渗出来,很快湿透了雪,实在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可原本乌黑的眼眸却渐渐变得清透明亮。月清尘给他止了止血,又顺手将他本来好好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本来想问“我就这么让你不安吗”,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是活不了的。”
说这话时,月清尘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君长夜好容易亮起的眸光,定然又要再度暗淡下去,所以他没有抬头看他,而是自顾自继续道:
“长夜,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我有些事情,要回昆梧山去处理,你也是。刀煞的事,交给我。有我在,不会让他出事的。”
话没说完,手却给人紧紧握住,月清尘狠下心不去看他,甚至微微用力要抽出手去,同时道:“你知道,有人想看我们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你就当真愿意如他所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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