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阿姊头上这道疤吗?是小时候你顽皮,不小心拿簪子划破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你吓得直哭, 我吓唬你说再哭我就告诉爹爹,你才忍着不哭了。我当时也小,不知道怎么处理才不会留疤,又没告诉别人, 只随便拿白草涂了止血, 所以即便伤口愈合了,却留下这道疤,还记得吗?”
宁远湄刚开始说这些话, 刹罗脸上还是一派木然, 可听到后面,神情却渐渐变得迷惑起来。
她的前尘记忆,早被鬼族血池和冥主拍入脑后的那根钉子彻底毁了,即便后来被苏羲和取了出来, 很多事也都再记不清。所以她失去了回忆过去的能力,也就因此,没有回忆过去的习惯。
可就在刚刚, 身边那个女子说的话,却仿佛与眼前一闪而过的某个场景重叠起来, 让刹罗再次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阿姊,你痛不痛?”小人儿带着哭腔,一边将磨碎的白草涂在小女孩鲜血淋漓的伤口处,一边鼓起腮帮子,拼命往那里吹着气,“螺儿给你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痛了。”
“乖螺儿,你别吹啦,好凉啊。”小女孩扭来扭去,试图躲开头顶冰凉酥麻的触感。见小人儿一撇嘴又要哭,她笑弯了眼睛,赶忙拉过小人儿的手,认真道:“你不哭,我就不痛了。放心,这是咱们俩的秘密,我不告诉爹爹,不信的话,来跟阿姊拉钩啊。”
“你到底…是谁?”刹罗嘶声道,被宁远湄握着带入发间的五指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她头痛欲裂,根本不想再继续回忆,于是拼命想抽回手,可就在这时,却感觉手中被塞入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这个藕花簪,是你最喜欢的簪子,”宁远湄喃喃道:“小时候不知道弄丢过多少次,这次找回来,可千万别再弄丢了。”
感觉怀中人忽然间抽搐不已,她低下头,见少女虚弱不堪般闭上眼睛,眉宇间纠结的全是痛苦。她不忍再看其继续受苦,便俯下身,在对方额间吻了吻,道:“累了的话,就睡吧,我不吵你。我…陪着你。”
刹罗的眼睫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竟吃力地再度睁开。她开始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发愣,轻轻吐出一口气,握着簪子的手渐渐攥紧了。她甚至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微笑,冲目光所及的远方道:“我终于…能跟你回家了吗?”
那话中含着讨好似的小心翼翼,女孩怯生生的,却暗含满怀希冀,与先前那个阴狠狡诈的鬼族罗刹女判若两人。
月清尘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心倏忽间刺痛了一下。
在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在经历那场惊天变故以前的碧螺。
那个名义上的二小姐,活得卑微,委屈,要靠讨好家中的所有人,来换取在夹缝中生存下去。而能对她以真心相待的,唯有慕清屏。
可就连慕清屏,也并不是只有她。或许,碧螺更像是茶余饭后的调剂,课业之余的玩伴,慕清屏在为碧螺将来考虑的时候,也只是在想,如何更好地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保她一世平安喜乐。
但平安与喜乐,从来是含义不同的两个词。平安源于此身际遇,喜乐却是心的感受。平安与否,人人都看得出,而喜乐与否,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她究竟想要什么呢?没人说得清楚,也没人有兴趣知道。或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在难得被问及的时候,只是不好意思地笑,说希望能一直一直,陪着姐姐走下去。
这是碧螺毕生的执念,却也是困住了她一生的迷障。
她不该是谁的附庸,她的命也只有一次,她该为自己而活。
可那股执念早已融于骨血中,斩不断,分不开。若真的分开了,舍弃了,就像被消除了记忆的刹罗,她也就不再是她。
这很可悲,但对这份执着,谁又能肆意加以评判?
“你不要…不要再生我的气了,行吗?”少女仍旧躺在宁远湄怀中,目光幽幽地盯着虚空中那一点。先前的问话没有得到回应,她便再度吃力地嘟哝道:“这里好黑,好冷,螺儿…螺儿想回家了。”
月清尘仍旧静默,叶知秋走到他身边站着,闻言蹙起眉头,低声道:“这里就是她的家,慕家已经被她亲手毁了,她还想去哪?”
他语气不善,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明显是不想让宁远湄听到。月清尘知道叶知秋对这个四处兴风作浪的小妖女没什么好感,甚至可以称得上厌恶,也并不是真的在问她想去哪,却还是想了想,淡淡应道:“或许,她想回到三十年前。”
或许她说的这里,也不是这个湖心岛,而是当年那座困住她的金身佛像,那个她被撕成碎片的地方。
又或许,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少女还被困在那座火海中的破庙里,一直没有走出来。没有人愿意让她继续长大,所以她再也没有长大,而她心中的慕清屏,也永远停留在十几岁时,那个火红嫁衣加身的时刻。
那本该是她和她最幸福的时刻,却因为种种说不清为什么会凑到一起的巧合,成为彼此此生不幸的开端。
此后的每一步,都是被旁人推着前行,每一步,都身不由己。
可正是这一步又一步,将她引向毁灭的深渊。
旁人再怎么落魄,也多数是自己选择的结果,没什么可抱怨,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可碧螺生来便没得选,所以,就显得分外可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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