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在觥筹交错的底层,初到者难免有被卷入咆哮喷薄的江流的错觉, 一旦站稳脚跟,周遭的吵闹喧哗不过是潺潺小溪。倘若注意力转向他人他物,倏忽间河流冰封, 千山鸟绝。
宴会厅鸦雀无声。
入口相对的另一端设有高台, 高空悬挂八块传导屏, 航拍机盘旋高空, 将厅内实时动态投向屏幕。
此刻, 八面屏幕显示着同样内容。
白色巨兽形似猫科动物,体型比人们认知中最庞大的猫科动物大出数倍,却不减优雅。漂浮空中, 兼乎神明般的从容圣洁。
似乎对出场效果相当满意,巨兽抖擞身躯, 毛发和比躯体更长的白色尾巴如烟如雾曳动, 袅袅逶迤。
那是……
“咳、咳!”
不知何处响起的呛咳搅扰了沉寂。
巨兽的长尾巴飘摇出涟漪的波动感, 牠迈开步伐。
后方两个人也动了。一个趁乱遁入人群, 另一个踏上居中通往高台的红地毯。
家宴不兴走红毯。宴会厅的大红底色地毯其实是为了配合节日气氛。但在中央位置, 两米来宽的路线用金线刺绣出祥云纹和锦簇花团, 便是为讨好一家之主的心思设计。
操办者精心布置的地毯上只有一人。
固然是池家载入族谱的继承人,但她太年轻,年轻到不应该承受一整座宴会厅上千人的注目礼。
所以有一只漫步空中的巨兽, 替她挡去了千百双试探的视线。顺便堵住悠悠众口——“那不是给你走的,黄毛丫头”、“目无尊长”、“自行其是”、“放肆”……
巨兽每进一步,两侧随即传来零碎的腾挪拉移的声响。
有初生牛犊浑不怕的小孩好奇地向巨兽伸出手——因为牠看上去如此温和,就像从动画里走出的神兽,毫无攻击性,反而教蒙童不自觉亲近。
但伸出的一只只手都被大手收回。
人们逐渐将视线探向后方。
那人年轻,是看在眼里的年轻——进门时锋芒毕露的一丝笑容给特定的人看过后,马上收起来,快得教人以为是错觉,而后不太适应明光似的低垂眼睫,于是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困顿和萎靡的年轻人。你看她,一年一次的家宴上穿着简简单单的绒衫牛仔裤,似乎临时被从家中拉出来,走起路来还有些拖沓。
可一步步的,她似适应了当下环境,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脊背,让千双目光不由自主、不约而同地落向她。
偶尔,她漫不经心地瞥向两旁。
被扫视的人强自镇定。但也有好些个人像被匕首戳中要害,呼哧哧地喘着气狼狈逃窜。
到后来,巨兽放慢了速度,她不再关注两旁,步伐渐渐加快。最后,她越过巨兽,一步踏入祥云和花卉环绕的主桌。
嗒哒——
似乎有人关掉一个开关,又打开另一个。近乎凝固的宴会厅恢复不久前的热闹,人们用一浪高过一浪的嬉笑盖过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沉默,盖过集体癔症般的巨兽。
和往年一样,座次按照排行大小排序。池家老爷子和名义上的继承人,以及“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十二兄弟姐妹居主桌,其余的再依年岁排。
众目睽睽之下,池家年轻的继承人绕着祥云锦绣走了半周,若有似无的呼吸仿佛落在了经过的几位哥姐的头顶,他们不自觉地缩起肩脖,看着她停在上座。
主座,自是属于一家之主。
守在一旁的侍应生犹豫着要不要给她拉椅子,被人以眼神制止。
还好,停下的继承人没有落座的迹象,一手搭在椅背,一手抄进裤子口袋,视线缓缓扫过已入座的十一位哥姐,转向右侧。
主桌右侧,是池亿城所剩无几的前二十位子女。
两眼无神的老四年岁最大,耳朵也不太好使的样子,对场内忽静忽闹了无感触,老僧入定地盘着手里的念珠。
老四右手边是中风后半身不遂的老九。他坐在轮椅上,半边脸神经性地抽动不已,“呜呜”地说着什么。
他对着的正是年轻的继承人。
年轻女孩感兴趣地侧耳倾听,炯炯的目光笼罩着发声的老九,等他告一段落,问:“你想知道刚才那东西是什么?”
她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倒是让众人高悬的心稍微放下去一点。
哥姐们忆起场合,不甚热络地招呼起年轻人。
“渔宝儿。”
“小渔儿。”
……
老九斜着眼睛看下座,和主桌池午探询的目光一触,向着年幼的妹妹艰难点头。
池渔笑容更开朗了,“哦,我们今天能站在这里,坐在这里,都得好好感谢牠呢。”
老九抽出了两下,咧开的嘴角不停流出涎液,抬起哆哆嗦嗦的右手,使劲儿拍打轮椅扶手,混浊老眼求助地瞄向左右。
池子忙叫来侍应生推他出去。
“老九哥慢走,切记保重身体啊。”池渔弯弯眼睛,扬起手目送他离开。
老九如有芒刺在背,拍打扶手的频率越来越急也越重。然而推轮椅的侍应生没有送他离开宴会厅,好像从耳机听到新指令,临近出口生硬地转向另一个方向。
池渔眼神一闪,回眸时却含着笑意俯望池子,“大哥瘦了,不过看着比以前有精神,是健身了吗?效果不错,请的哪家私教,帮我介绍下嘛。哎,大嫂和浩浩今年怎么没来?我给浩浩准备了大红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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