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已经比前世要好太多。
天心道:“阿弥陀佛。施主,为何好人想成佛,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坏人只要放下屠刀,就能成佛?”
这是前世鸣鸾问慧显的问题。
佩玉轻声说:“大概是因为,这是最后一难了吧。”
天心微笑:“世上本无佛,世人皆是佛。”清风拂着他的僧袍,他道:“施主,我们继续走吧。”
佩玉蹙眉,“走?”
天心道:“小僧并不识路。”
佩玉怔了怔,原以为天心与她同行只是为了趁机开导她,没想到竟是真不识路。她回礼,“请。”
待送天心回天玑城,明月已上中宵。
佩玉在松林中漫步,月光照耀泠泠泉流,她觉得两生鲜少有这样宁静的事情,可以一个人,安静地想一些事情。
这些年她行走天下,转生石上的宝石已亮起八颗,只差一魂一魄,娘亲就能回来。
她心底的缺憾又将少一重。
这一世就像是偷来的。
也许不该这么说,这是鸣鸾争来的,用万年孤寂、用轮回境、用无比巨大的代价,从天道手中争来的一世。
她这样注定孤苦的人,竟也拥有这么多,竟也能有少年意气挥斥方遒之时。
应该知足了。
佩玉抬起头,明月光华圆满,挂在青天,正如她此刻的心境。
松林中踉踉跄跄行来一人。
佩玉本想侧身避过,看清那人时眼眸蓦地张大,迎上去扶住,“师尊?”
怀柏醉得不清,手里拎着风露敕,双颊生霞,眼神朦朦胧胧,蒙着一层水光。
“师尊,你怎会在这儿?”
怀柏听见佩玉的声音,眼珠子艰难地动了动,蹙眉道:“崽崽?”
佩玉很久没听到这个儿时的昵称了,唇角往上勾,柔声道:“是我,师尊。”
怀柏歪着头看她,意识不甚清醒,流光清影,佩玉的面容浸润在月华中,说不出的去清丽出尘。
名花初成,倾国之色,不过如此。
怀柏抬手,抚上佩玉的脸颊,描着她精致眉眼,低声道:“佩玉啊。”
她的徒弟,已经长这么大了,和自己一般高了啊。
还记得那年初见,小小的孩子,不及她腰高,跟只小猫一样。
佩玉偏头,蹭着她的手,乖乖的样子像只讨宠的小猫。
一种麻麻痒痒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像暖流、春风、月光,慢慢淌进怀柏的心里。
松涛、波浪、风声都停滞,万物静谧无言,天地间只有她们两人。
她在看着佩玉、佩玉在看着她。
怀柏的心轻轻颤动了一下,面前这只小猫,伸出粉嫩的小爪,在她心里轻轻挠了下。
不疼,但让人忍不住悸动。
这是于怀柏是种熟悉又陌生的情绪,三百多年前,她也曾有过。那时月光明媚,鸣鸾一身黑衣,立在月下,风姿绰约,她小心揭开鸣鸾的面纱,轻轻抚上脸上的伤痕。
那时她看着鸣鸾,天地仿佛只有那么一个人。
现在她看着佩玉,天地也仿佛只有这一个人。
怀柏没有失神太久。时陵飘着的血腥味冲进她的鼻子,恶心的感觉从她胃里涌上,她额上渗出冷汗,眼睛猛地张大,想把手缩回来。
她曾经深深喜欢过一个人,但她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这样的痛。
毕竟不是三百年前无知无畏的少女,她已经不敢再动心了,怀柏忽然又想缩回去,缩回厚厚的壳、她为自己搭建的城墙里,任风催雨打,皆不能动。
但佩玉一把拉住了她。
佩玉紧紧握住怀柏的手腕,俯身把脸贴在她的手心上,一滴无言的泪从眼角滑落。
滴在了怀柏心里。
她自以为坚硬的堡垒在一瞬间倾塌,曾经风霜刀剑不能伤的防御,败在这滴晶莹的泪水里。
怀柏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个路口,徘徊不定,她不知走进去是柳暗花明,还是无望深渊。
她挣扎、彷徨、踟蹰,可如今她咬咬牙,还是决定毅然走了进去。
因为佩玉在哭,她的徒弟,在流泪。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一个缩在被子里的少女。
“佩玉?”
佩玉蜷在床上,浑身发颤,无声地流着泪,枕上已湿了一片。
她走过去,俯身轻拍少女瘦削的背,柔声道:“发生了什么?被欺负了?”
佩玉一把抓住她的手,满面都是泪,哭着道:“师尊,我没有娘了,她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师尊……”
少女哭得喘不过气,声音断断续续,怀柏弯腰抱住她,不住安慰,心好像揪成一团,疼得厉害。
她想,这辈子,可不能让徒弟再哭了。
这莫名的景象犹如浮光掠影,一下从怀柏脑中掠过,她没有这段记忆,却觉得这本该是真的。
怀柏凝视着佩玉湿润的眸,指尖在微微颤抖。
她恍然想起,佩玉遭受过许多不幸,但从未有一次宣泄过,就连那头小黄牛死去,她也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佩玉好像习惯了忍受痛苦。
她不哭,并不是因为没有受苦,而是受的苦多了,反而表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坚强。
怀柏也曾受过伤,她知道那有多难过,但她好歹高兴时会笑,难受时会哭,好歹她还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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