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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音连眼泪也顾不上擦,只咒骂了一句:“她大爷……”
    那上头有小姑娘狗爬似的字迹,写得又大又嚣张——我阿音欠李十一壹仟叁佰柒拾陆桶水。
    温热的泪花里有个扎头绳的姑娘趴在床上写字,同立在一旁的人商量:“昨儿的两桶,加上了,是不是?”
    “是。”纤长的李十一靠在床边,无意识地摩挲手上的茧子。
    阿音签下字,笑得颠倒黑白:“你可是有大福气了。”
    她懒怠得很,有成千上万个借口诓李十一替她打水砍柴,她那时信口胡诌,说一桶水换一个愿望,往后等她发达了,请李十一来讨,什么花雕酒荷叶鸡,想吃多少吃多少。
    几年零零散散积攒下来,竟这样多,她怕自己家当全给输掉,还偷工减料地省了五六百桶。
    阿音回过神来,见歪歪扭扭的字迹下面,有娟秀的两个字,墨迹有些年头了,不是最近添上去的。
    是李十一的笔迹。
    她在底下书了两个小字:安好。
    她以一千三百七十六个愿望,换阿音安好。
    如今她要走,也没什么别的话赠她,也只这两个字罢了。
    阿音想伸手将信揉了,五指张开愣是舍不得合拢,于是捧着信纸哭得一塌糊涂。
    阿罗唬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
    阿音哭丧着脸,咬紧牙根,仿佛咬的是李十一的肉:“杀千刀的,姑奶奶我……走不成了。”
    阿罗静静望着她,未几将嘴角一提,想要令车夫转头。
    阿音拽住她的袖子,抹一把脸,抽抽搭搭说:“别。”
    “玩几日再回去。”她哽咽道。
    一游玩便是小半个月,阿音领着阿罗在周遭玩了个遍,乌篷船摇的江南水乡,千山坠落的湖心岛屿,捏腔转调的苏州评弹,同秦淮绝艳的琵琶小调。阿音再迈入院门时胖了一小圈儿,莲藕似的胳膊被金线勾的袖口箍着,倒更显出旖旎的风韵。
    阿罗的脸仿佛被晒得适应了些,不似从前那样苍白,隐隐约约有了些粉色。
    二人进院子时涂老幺刚买了一只老母鸡,正挣脱了绳索在院子里乱窜,见着来人,他停下捉鸡的动作,甚是诧异地惊呼一声,笑得见牙不见眼:“嘿,回来啦!”
    若说没心没肺的好友,通常是令人烦恼的,可也有他独特的功用,好比涂老幺这一声“回来了”,不见外得好似阿音仅仅是出门遛了一个弯儿。
    阿音瞥他一眼,动动脖子算打过招呼,再抬头时李十一拿着拧好的麻绳出来,另一手湿哒哒的,刚刚洗过,滴着晶莹的水珠子。
    她望着阿音,抿唇淡淡一笑,也是说:“回来了。”
    所有阿音预想过的尴尬和嫌隙在这三个字里烟消云散,李十一头一回给她搬了台阶,配上手上的水珠子和麻绳,将话熨得更加日常,一家人似的。
    阿罗偏头,令五钱将李十一手上的麻绳接过来,代替涂老幺捉鸡,自个儿则走到墙根处不近不远地望着,时不时指导一两声。
    阿音将不大牢靠的脚后跟顶了顶,蓄了些力似的,慢悠悠地走到李十一跟前:“不回来,谁帮你收尸?”
    “老,弱,病,残?”她瞪着靠过来的涂老幺,这回四个字全是他。
    “嘿。”涂老幺将关心的话咽回去,白她一眼坐到一旁的凳子上。
    阿音右手拿着李十一给的信,在左手手心里拍三两下,气焰嚣张:“怎么,讨债?”
    李十一抬抬眉毛,不点头也不摇头。
    阿音冷哼一声,将信纸塞她手里,道:“几桶水便想清算了?姑奶奶同你说,一万个不能够。”
    “任如何算,也是你欠我的多。”她倒竖着柳叶眉,“我想明白了,我总是要你欠着我,这辈子欠,下辈子还欠,你儿子姑娘孙子孙女往下数一百八十代,世世代代都得欠着我。”
    她妖妖娇娇地努了努嘴:“这我才舒坦。”
    李十一眼里隐隐挂着笑,说:“是。”
    阿音望着她的笑容,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错觉,好似见着了从前那个对她百依百顺的李十一。她爱了一整个青春年少的姑娘,以残忍而温和的方式同她说,只能够将姊妹的位置留给她,但是,永永远远地留给她。
    她低头摸了摸心里的小阿音,对她说,咱们就此别过了,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乍然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最终还是阿音记起了紧要的,同李十一说:“那腾蛇,你是不必再找了,我有方子。”
    李十一蹙眉:“什么方子?”
    阿音朝不远处的阿罗偷看一眼,小声道:“她,是个爷们儿。”
    她不晓得如何解释,也有些开不了口,只用惯常神神叨叨的胡话,来遮掩些尴尬。
    李十一讶异地抻了抻眉头,却三两下明白了阿音的意思,想了想,只问她:“管用么?”
    阿音有些别扭,将眼神移开:“凑合。”
    李十一唇边的笑十分清淡,一晃眼便不见了,蹙着眉头仿佛是真心实意的关怀:“够用么?”
    阿音“嘶”一声,这话颇为耳熟,自李十一口里说出来,却又是另一番风味。
    她不大好回答,却听涂老幺自身后幽幽发话:“若我没想错,你同那傻阎王睡了。”
    阿音回头,猛不丁吓一跳,涂老幺的脸色黑得同锅底似的,瞧着她的眼神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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