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一垂下眼帘,表示知道了,见宋十九起身掖了掖被子,二人才一同回屋。
春萍的烧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日一早,便精神大好。虽脸色仍有些苍白,在红袄子的衬托下却也有了些喜庆。她吃了一碗五钱拌的葱油面,倒是不再用袖子擦了,捉起宋十九别在她前襟的手帕,学着宋十九的模样沾了沾唇部四周。
吃过饭,她百无聊赖,又坐到沙发上抠手,巷子里传来几个少年的追逐的笑闹声,她慢吞吞地走过去,趴在窗上瞧。那几个少年学生模样,背着的布袋子里露出几本书,春萍的眼神跟着那书本上上下下地跳。
另一头的院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动静,将整个寂静的院子点燃,春萍听见有人叫她,便小跑过去开了门,硫磺味儿蹿了满鼻子,她眯着眼睛一瞧,阿音穿着毛领大衣站在院子里,将羊皮手套一摘,云朵形状的发卷堆着昳丽的笑,冲她招手:“春萍!来!”
她见春萍磨蹭,便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腕子,领到院子中央,将点燃的线香往她手里一塞,指着地上的炮仗说:“眼瞧着要过年了,你也放两个炮,去去晦气!”
春萍瞄她一眼,猫儿似的,又瞧了瞧手上的香,略一皱眉便摇了摇头,将线香递回给阿音,又转头回了屋。
阿音举着那香,烟味缭缭绕绕的往她鼻子里钻,她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小声道:“不晓得哪里来的丫头,比李十一小时候还闷些,偏偏十九喜欢,我是半点瞧不出可爱来。”
阿罗坐得远远儿的,也不晓得听进去没有。
阿音又蹲下,点了一个炮仗,站起来自言自语:“放炮多好玩儿,邻里的丫头们个个都喜欢,我巴巴儿地买来,偏她嫌弃。”
她被这炮仗引起了兴致,翘着嘴角看。
“啪”一声脆响,红纸纷飞,炸得院门口的鸡咯咯咯地飞蹿,阿音也被唬了一小下,往后一退,却未曾听见接下来的鞭炮声。
她的耳廓被一双手捂住,温柔得很,令她的身子骨水似的淌进了那人的怀里。
她咬住嘴唇同阿罗对视,将笑意调教得半褪不褪,手里的线香被远远儿地抛出去。
原来人是始终长不大的,好比说阿音总被不规律的响声激发出幸福感,比如幼时点的爆竹,比如此刻被掩住双耳时听见的身后人的心跳。
入夜,爆竹蹿去天上成了闪闪烁烁的星辰。春萍洗过澡,擦着头发下楼,却发觉厅里一片漆黑,四下无人,她有些慌,扶着扶手一步步往下走。
“吱——”一声响,老旧的木板被压弯了腰,龇牙咧嘴地抗议起来。
春萍在这个动静里怔住,泛着光泽的眼珠子睁得顶大。她开始抖起来,当初被藏在水缸里时铺天盖地的恐惧同黑暗一齐到来,她沉着胸腔小心地吐纳气息,那时也是如此安静,小小的水缸将一切隔离,老鞋匠的媳妇见着了她未藏好的头发,当下便扔了个火过来燎了,而后拼命往相反方向跑去,一面跑一面骂,说——你们这群狗东西,追得上老娘算你们的本事!之后,她便什么也听不见了,耳旁“嗡”的一声,只能听见自己骨头因恐惧而震动的声音。
她不爱烟花,不爱炮仗,不爱一切轰然炸开带着硫磺味儿的东西。总令她想吐。
她捏紧扶手,正要回身,眼前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她转头,一幅幅光影自纱窗上飘过,在空旷的大厅里游走。身跨白马的少年将军,逐月点灯的神妃仙子,氤氲的山水,矫健的猛虎,通通成了被暖光裁剪成的影子,旋转着拓在冷清的屋子里。
她走了两步往下一瞧,厅堂的正中央放了一个走马灯,仙音烛令灯面上的图像活了起来,将她的双眼染得五光十色。
这是一幅绮丽而虚幻的画,似只发生在母亲嘴里的童话,能够将惧怕黑夜的孩童奇异地安抚,走入香甜的美梦。
浮光掠影中,她瞧见走马灯旁直起来一个颀长的影子,那人的剪影比任何一副图像都要精致,睫毛冷淡地垂着,手里架着方才点过仙音烛的火柴。
火柴在她手里一转,又是一转,倒比那走马灯更吸引人些。李十一这才转过来,在灯影中笑了笑,道:“若想玩,便过来。”
若不吃,便罢了;若想玩,便过来——她说话总是这么两句,连语序也未变过。但春萍总觉得,这位话不多的小姐总能恰如其分地击中自己心底的渴望,好似有手在她脊背处轻轻地推了一把。
她于是走过去,在走马灯旁蹲下,勾头瞧了一眼那烛火,又仰头望着被折射出的影子。
她头一回主动说话,她问:“老鞋匠的媳妇,会变作光吗,还是星子呢?”
寻常人讨安慰,得来的回答通常是肯定的,但李十一只低声道:“不晓得。”
甚至她并不晓得老鞋匠是哪一个。
春萍仰脸望了她一眼,稀疏的睫毛一眨一眨,眨至第五下时,她将抿着的嘴往两旁一拉,露出一个不大熟练的笑容。李十一低头看她,鼻息款动,亦还了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春萍未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变幻的花灯,李十一将灯盏留给她,静悄悄往回走。
楼梯踏了几步,正至月影阑珊的转角,却忽闻一阵淡淡的冷香,微凉的指头拉住李十一的手腕,将她带到了拐角处的阴影里。
来人不由分说,将李十一抵在墙上,凹凸有致的身段贴上去,胸口顶着李十一的,将她的手腕一扣,而后径直咬上了她颈边的红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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