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她该是十分嫌弃人哭。
我没见师父哭过,阿清死时也没有。
阿清是在她女儿五岁时被新上任的军老爷抓走的,并烟摊吴一起,说是同从前的清官有牵扯。猪肉贵跺一把菜刀,说能有啥牵扯,烟摊吴大字不识,往日也不过装个烟丝。这叫啥来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火星子燎了烟摊吴。
权贵的火星子,砸到穷人家,轻易就烧倒了一片。
阿清是怎样死的,我不晓得,我同师父自河北摸了个金回来,便得知了这一消息,师父在阿清的宅子前站了整三日,第三日上呕出一口血来,莫了却又笑,说:“死了也好。”
我怕师父要疯,偷瞧了她七日,她却平淡如初,只是终于开了那壶未送出去的酒。
再半月后,师父不知哪里探得消息,说阿清家的小姑娘未被带去军府,仿佛是托付给了来走亲戚的三舅,说是回了广东。
你瞧,傻阿清作了娘,也总有些聪明的本能。
师父便领着我离了四九城,一路往南去,遍寻未果,待我以为那姑娘没了活路,却在济南的一方老墓里见着了她。
她仍旧玉雪可爱,灵气逼人,一双眼滴溜溜的,头绳上扎着蝴蝶结。
师父定定瞧着她,好一会子才问我:“十一,是阿音么?”
这不是我头一回见着阿音,却是阿音以为头一回见着我,后来才晓得她险些被卖去窑子里,自小颠沛,苦难堆得多,自然不记得四九城送过几回猪肉的我。
阿音与我,是不同的姑娘,却吃住在了一处。她教我偷采凤仙花,给我染红艳艳的蔻丹,撺掇我留长发梳小辫儿,央着我替她砍柴挑水,还骗我将攒的碎钱给她,说是替我去镇上买上几件好看的新衣裳。
那衣裳裙摆短至小腿,袖口盖不住手腕,肩线缩得紧紧的,还是阿音最喜爱的桃红色。
师父总瞧着我和阿音发怔,饮一口酒看看她,再饮一口酒看看我。
阿音倒也是有良心发现的时候,有一回我生辰,她送了我一枚羊脂白的玉佩,我搁手里瞧,又抬眼看她。
她噗嗤一声笑了,说放一百个心,不是地里掏的,胡玉阁里买的,行货。
我道了多谢,将它戴在身上,却也因着它挨了师父一顿狠罚。
那日下墓,师父见着我腰上的玉佩震怒,令我立时摘下,而后连棺也未开,径直回了城,罚我跪在院子里。
我在院子里跪了一整晚,阿音陪着我,哆哆嗦嗦地塞几个馒头。
第二日清晨,师父才来瞧我,见着我同可怜兮兮的阿音,叹一口气,说:“往后下墓,身上干净些。”
我“嗯”一声应了,余光里是阿音嚣张的红头绳。
师父是在冬日里走的,酒入肺腑伤了身,已是干瘦得不成人形了,连说话也似名角儿倒了嗓,喑喑哑哑的极难成句。
她问我,你还记得四九城里的阿清么?就是阿音的娘。
记得,烟摊吴的傻媳妇。
傻?师父笑了,干涸的眼珠子钝钝的,说,再没有比阿清更聪明的姑娘了。
师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阿清是她的师姐,亦是我师公最得意的门生,分金定穴,捏诀念咒,无一不通,更因着身姿不凡,眉目如画,是一等一的惊才绝艳。
倒斗摸棺的行当,甚少收姑娘,因着阴气重,恐鬼魅缠身,故而师门里就只她们两个。她同阿清与我和阿音一样,同吃同住,情同姊妹。阿清人如其名,清冷如玉,不爱言语亦不爱笑,事事妥帖,处处周全。只是每回下墓归来,总要绕道去西山铺子里打一壶酒,偷偷递给阿隐喝。
阿隐便是我师父,钟隐。
我师公是爷们,到底不大方便管教她们,只偶然在被褥里翻到未散的酒气,而后令阿隐去挑三十担水。
三十担里,仅有十担参差不齐,井水撒了一小半,余下的二十担整整齐齐,一瞧便知挑水的人功夫好下盘稳,身姿端正似青竹。
师公自然瞧出来了,整个师门的人都瞧出来了,可谁也没有说。
变故来得十分细小,比师父叙述时的表情还要难以捕捉些。起初只是阿隐三天两头地起烧,后来渐渐说了胡话,再过了三两日,夜里起来坐在镜前,披着红艳艳的盖头,咿咿呀呀地吊起了嗓子。
阿清慌了神,去请师公,师公瞧了半晌,又摸一把阿隐的动脉,说不中用了。
我问师父,这是何意。
师父干笑一声,说,鬼缠婚。
后来她才晓得,原是一月前下墓时,摸了几个棺材,那墓竟是千年老墓。一家人葬一处,老爷夫人并着一个英年早逝的儿子,都交待在了火里。老爷夫人瞧上了我师父,要拉她给少爷结冥婚,便留下了她随身戴的玉佩,结了个生死印,不出七七四十九日,便要缠她做鬼,入墓完婚。
冥婚?我看一眼师父。
师父默了一会子才道,自然是未成。
她的师姐,她惊才绝艳的师姐阿清,抽了自身的一魂三魄,以毕生所学捏作鬼傀儡,送入坟冢里,将阿隐的生死印换了回来。
阿清天人之姿,拿阿清换阿隐,那户人家自然喜不自胜。
只是傀儡之术,蒙蔽一时,未过多久便漏了陷,老爷夫人大怒,打散了阿清的一魂三魄,三魄分属爱、恶、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