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贵妃一生都顺遂,进宫一路升至贵妃位,在宫里始终是独大一份,没人敢忤逆她。可越是身处高位的人心里也许就越悲哀,高皇帝身边昭仪美人不断,从未将心思放在她身上过。横竖是宫里的女人么,争宠向来是亘古不变的趋势,可斗来斗去总归是龙椅上那人一句话,他能叫你荣登云霄,也能叫你落入地狱。
可高皇帝不爱她,不在心坎上的人,做再多都是无用。
大殿里钟磬声又响了三下,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敲三下,一直要敲到太阳升起,这人的魂魄才能召回来。
阮澜夜执起案桌上的铜簪子,将三千发丝全都束起来,戴好曲脚帽,一切打理的游刃有余一尘不染。这样的事情没有二百回也做过一百回,六年了,他已经想不起日子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顺妃的事儿……是你做的么?”周贵妃轻抚襕膝上的褶皱,轻声搭问。
他一怔,回过身来瓮声道:“臣与顺妃娘娘没有交集。”
“那也是奇事了,按说她膝下有子,谁去死也轮不上她。”
顺妃的死因不论如何,对如今的情势,不管是哪一方都是有利的,哪管她是上吊还是被人害死的,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阮澜夜起身踱至窗前,细风带走了屋内的沉闷,四五月里的天儿说热就热,不过一会儿工夫,背上已然汗津津了。
他回过身来,眉梢轻挑,眸眼里带着让人看不懂的墨色,轻笑道:“娘娘操心那些作甚,死了倒也干净,叫她陪王伴驾总比让她当太后来得强,您说是不是?”
贵妃吃吃笑起来,他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干**到手,也要攥出尿来。这些年来东厂那些命案,只要到了他手上,没有不顺遂的。虽说手段不那么高明,可好歹也治得服服帖帖,在宫里这些年,他是她最得力的帮手。
她推搡着他的背,嗤道:“你倒是顾了田头失了地头,启祥宫里的人没了,哕鸾宫倒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呢!”
他自然知道她指的是楚锦玉,不错,就算顺妃不死,这正宫太后也轮不到她头上。高皇帝生前没立过皇后,如今死后还要弄出个摆设来,按照祖制,不管是谁做了皇帝都要尊楚锦玉为太后。果真是斗了一辈子,都在为他人做嫁衣。
阮澜夜回身,托住她的臂膀笑道:“娘娘忘了臣是做什么出身的了么?”
她扭过身,拿着帕子嗤笑掩嘴,打趣道:“想起你头一回进宫,不过一个薪惜司的端碳小太监,若是没本宫提携,如今还不知道死在哪口阴井里,哪能像这般作威作福,掌印好大的威风呵!”
他呵呵笑着,上前端起她的胳膊,巴巴道:“那还不是娘娘看得起臣么?将大权交给臣,臣定当为娘娘办事不是?”
贵妃听了心里自然大大的满意,抿嘴道:“这端午的菖蒲,过初六没有用。到底能不能成事,关键还得到登基那天才见分晓,大殓过后便是登基大典,你可不要弄砸了。”
“臣省得,天儿不早了,大殿里事儿就交给臣来办,您也忙了半宿,臣伺候您更衣。”
她思忖了下,抬眼望了望窗外的黑潺,点头道好。高皇帝活着的时候不待见她,死了她又何必惺惺作态为他哭祭。
宫里日子不好过,这些年若不是有他陪在身边,虽说是个太监,但聊以慰藉总比独守空闺要强。
“你今夜留在我那儿么?”她回过身来抓他的手,眉眼春色如水。
阮澜夜轻抬眼梢,似笑非笑打量她,不得不说,周贵妃是美的,比起后宫其他妃嫔仍要拔高一筹,说到底她也不过才二十三,按照平头百姓家里,她称得上是个寡妇。
他扶着她出了门槛,“天热,臣替娘娘打凉扇,殿里伽南香臣已经叫人备着了。”
她知道他的意思,论起伺候人的功夫,他比那帮丫鬟宫娥们要细心。可他的规矩她自然也知晓,不论怎么,底线是不能碰的。他如今是镇山太岁,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要他来,能挤出空挡来陪她已经是大面子了。
他是她亲手送上高位的,可能够拉他下来的人却只有这大郢的主子。退一万步,她大概还要仰仗他的鼻息在宫中生存,如今她奈何不了他了。
“这几日辛劳,禁宫中样样都要你打点,这么的小事以后不用你亲自来了。”
他一惊,“娘娘这是哪儿的话?臣这里忠心耿耿,娘娘难道还不相信么?”
她淡笑道:“公公的衷心,本宫这儿都存着呢,总有你还的时候,就这么着吧,本宫也乏了。”
阮澜夜扶着她出了奉先殿,底下宫女见状忙上前来扶,外头下了小雨,湿哒哒地粘人。油纸伞宽大的能容三四个人,他望见她迈进雨里,颀长背影笼罩在黑夜里,他颔首对着旁边的小太监吩咐:“好好伺候娘娘。”
送走了贵妃,大殿里又迎来新一轮的哭祭,高皇帝驾崩是既定的事实,哪怕就是哭瞎了眼也是无用。这都后半晌了,再悲痛的情怀也顶不住打架的眼皮,这是小殓的头一个夜晚,哭祭不能断,要一直等到五更天才算作罢。
廊庑里伏顺匆匆赶来,雨水带湿了衣襟,走进廊檐下,甩了甩袖子上的雨水,温吞骂道:“这狗娘养的天儿,说变就变,瞧着地上黄灵纸,腌臜死人了!”
阮澜夜皱眉,捏着帕子掩嘴:“别甩片汤话,这是你乱说的地儿么,仔细你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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