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浔微笑,卷起竹简,唤来侍女,吩咐道:“寻一木匣,将陛下所书置于匣中,吾带回府中评阅。”
赵珚听言,心下一滞,急道:“太傅要回府中去?”
沈浔道:“皇宫非臣之居所,臣已痊愈,自当回府。”
赵珚低下头去,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她心中怅然,却又想不出合适理由挽留沈浔继续长住宫中。
沈浔瞧着皇帝嘟着嘴,一脸不悦的模样,不由柔声安慰:“这是作甚,臣回府中,又不是辞官远游。”
一听到“辞官”二字,赵珚的心猛地一跳,慌忙上前,轻轻扯动沈浔衣袖,道:“太傅不可辞官,朕不准。”
沈浔望着眼前之人,见那面庞,带着些许惊慌与不安,眉目间,亦似染上忧愁。沈浔顿觉不忍,缓缓伸出手去,纤纤玉指,指尖微凉,轻抚着眼前人那蹙黑狭长的弯眉,似是想抹平那皱起的眉梢。沈浔目光似水,透着暖意,轻道:“玩笑罢了,陛下怎的就当真了。”
赵珚没想到沈浔会触摸自己面庞,一时怔住,任由沈浔指尖在自己眉角轻划,那沁入额面的丝丝凉意,如触及通体温润的羊脂玉。迎面而至的,沈浔独有的平和之气,瞬间平复了赵珚内心所有的不安与惶恐。赵珚唇角轻弯,溺在了这一片温柔里。
“太傅?”
“嗯?”
“春蒐将至,太傅可与朕一同前往?”
“溱国遵循古礼,春蒐不止行猎,亦是练兵、任命将帅之要事。臣既摄政,必然会在陛下身旁。”
赵珚开怀。
沈浔已多日未回府中。侍女珞儿见沈浔归来,欣喜万分,一面上前替沈浔解去厚重大氅,一面道:“小娘总算回府了!那日听闻小娘身染重毒,可把婢子担心死了。”
沈浔眉梢轻挑:“哦?既惦记着我,怎的不见你来宫中探望。”
珞儿急道:“小娘又挤兑婢子,宫中禁卫森严,婢子哪里进得去。”
看着珞儿又恼又气,拧眉噘嘴,沈浔唇角勾起:“多日未见,我都忘了珞儿急起来是何模样,眼下见着,甚为开怀。”
珞儿:……
沈浔说着,拿起置于案几,从宫中带回的木匣,托于掌中,若有所思道:“珞儿,我往逐月阁去,你莫叫旁人打搅。”
珞儿应了一声,心下寻思,小娘已是许久未往逐月阁了……
逐月阁乃尚书府中一处高阁,沈浔重情念旧,许多旧时物件,皆藏于逐月阁。例如沈浔幼时喜爱的一枚陶响球,球面已然破损,沈浔却总舍不得丢。陶响球内部中空,装有石粒,摇动时沙沙作响,幼年的沈浔常与阿兄一起掷球为乐,承载着沈浔儿时的欢乐。再如外祖弋阳公主赠予沈浔的一套象牙制六博棋子。沈浔曾一度沉迷于六博棋,与人博弈,从未遇过敌手,弋阳公主历来宠溺这位自小聪颖才气满腹的外孙女,特命皇宫匠人制作此棋……旧物如许,时隔已久,沈浔却如珍宝似地仔细存着,闲时,常独自一人移步阁中,玩赏思旧。
沈浔入了阁中。门轻掩,屋外的阳光从窗格中透进来,点点洒落地面。沈浔脚步轻挪,将木匣中小皇帝所书《庄辛谓楚襄王》取出,置于案几摊开。她望向竹简上洋洋洒洒近八百字,每一字竟都认真写过,没有一丝敷衍,不由轻笑,转而去阁中寻那旧物。
沈浔撩起广袖袖摆,目光扫向置于漆木架上那一排排物什。沈浔记得,那是一精致木匣,上有羽人和玄武彩漆纹案,一羽人乘龟,另有二羽人相逐嬉戏……
诶?有了!沈浔眼前一亮,抬首,小心地将木匣从架子的第二层取下。木匣上染了些许尘埃,沈浔凑近,启唇呼气,轻轻吹了吹,再将其打开,一枚木刺呈现眼前。
“孤,来陪阿浔。”
“呐,给你的,孤亲手写的贺岁木刺。”
她的话,仍似在耳畔回响,往日情景历历在目……
沈浔垂首,指尖在木刺上划过——“帝京皇城乐央宫皇太女赵珚贺沈氏阿浔新岁安康长乐未央”。沈浔取出木刺,仔细去看那字迹,看着看着,只觉心内瞬间“砰砰”作响,心跳猛然加快……沈浔睁大眼睛,一双美目顿时惊住,她目光微滞,素手轻颤,喃声自语道:“不,不……”
沈浔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她心潮起伏,抬眸望向阁中案几放着的皇帝所书,赶紧迈出步去,将木刺置于皇帝所书竹简旁。沈浔闭起双目,极力平复着内心情绪,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睛,双手紧紧扶着案几边缘,望向竹简、木刺,挑出二者相同之字,再细细比对所书字形、笔锋。
“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这“长”字和“未”字,与“长乐未央”之“长、未”,一个模样……沈浔哽咽,双目泛光,若这二字只是巧合,可先帝自己之名讳,又岂会有错?“臣请辟于赵……庄辛去之赵……征庄辛于赵”,幼帝竹简所书三个“赵”字,与先帝幼时木刺所书“皇太女赵珚”之“赵”字,分明……一模一样!
沈浔垂眸,右手掩唇,广袖下的左手紧紧扶住案几,支撑住自己的身子。沈浔遇事向来淡然自若,冷静处之,此刻,眼前却逐渐开始模糊,她双肩微耸,轻声啜泣,泪水,终是涌了出来,一滴一滴,打落在木刺之上。
珚,果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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