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上端端正正写着她沈纯的名字,笔风遒劲有力却又不失端方周正,一看就是有着严格的家教和经年的训练。
然而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信封的落款。沈纯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十六年,对于这个名字的熟悉程度并不亚于对自己今世名字的熟悉程度。
毕竟那可是大陈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位长公主,关卿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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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卿伊从书桌前起身。一旁的宫女见状连忙小心地跟在她身后,一路走到敞开的窗子旁边,看着她稍稍仰起头望向窗外。
婆娑的树影映在她的脸上,随着风的吹拂晃动摇曳。她的半边脸颊就藏在这树的阴影之下忽明忽暗朦朦胧胧。夏日的蝉鸣声不绝于耳,成为这宁静殿室当中唯一的声响。
“殿下可是嫌这蝉声聒噪?陛下已经吩咐了负责的宫人们想办法捕蝉了,想来不会用太久就能完全消除这些讨厌的蝉声了。”
“已经响了这么多年了,再厌烦也习惯了。”关卿伊若有所思道,“芳草,你说,这皇宫之外的蝉声是否也如宫中这般聒噪?”
方才出声的宫女闻言愣了一下,显然并没明白自家主子这一问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好小心翼翼地轻声回答:“奴婢进宫也有两三年了,所以奴婢也不记得……”
显然关卿伊并不是真的想要从她的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她轻轻摆了摆手,低下头微笑着说:“芳草,记得提醒本宫吧。下次再给那宫外的小丫头写信的时候,问一问她最近可会觉得蝉鸣厌烦。”
芳草答应了一声,又关切道:“殿下还是不要一直站在窗边才好呢,您若是吹久了风,怕是会头痛呢。”
“从前采莲也总是这样对本宫说,不知道她现在嫁的夫婿对她好不好。”关卿伊的面容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是本宫年纪渐长,身边的宫女而也一茬茬放归了。只是本宫一直拖着不嫁人,还耽误着你们这群年轻漂亮的小姑娘……”
芳草连忙打断道:“殿下说的哪里的话,能伺候殿下是奴婢们的福气呢。更何况陛下不已经为殿下广选驸马了吗?陛下与您姐弟情深,必然不会让您受委屈的。”
“昭儿自然不会让本宫受委屈。”关卿伊有些怅惘地看着外头的日光,“然而这天下之大,哪里还可有不叫我们受委屈的地方呢?”
第6章 玉蟾清冷桂花孤
“长公主殿下敬启。”
沈纯端端正正地写下了这七个字之后,悬起的手腕久久没有再落下。
墨汁因着重力从毛笔的根部渐渐汇聚在笔尖。眼看即将形成的墨滴要掉落在信纸上,她又匆匆将毛笔移开,暂且搁置在笔格上,整个人卸了力道一般趴在桌子上。
“真的是完全不知道要对她说些什么啊……”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侧过脸看向自己紧闭的屋门方向发呆。
日落月升,华灯初上。春意楼这才到了正经做本行生意的时候。
即使沈纯的房间已经是春意楼的最偏僻的尽头,她依然能够听见楼下传来的歌舞笙箫,甚至有平日里熟悉的楼里的姐姐妹妹们与那些陌生男人之间的交谈与调笑从楼下渐渐来到楼上,然后是隐隐约约的木门开开关关的声响……
再接下来的声音就是她听不见,而且一直以来也拒绝听的了。
她为这日复一日的日常感到厌烦。
她并非是不爱自己的母亲,也不是讨厌楼里的那些姑娘们。尽管她们是年老色衰只能做青楼行当的老鸨、是靠卖笑为生的下贱倡优,但她依旧是喜爱着作为普通女性的她们的。
然而或许是因为她始终不能把自己融入这个时代当中以这个社会应有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的人,她总是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以及下意识的厌恶与恶心。
这并非是针对被视为低贱的人,而是低贱本身。
沈纯支起身子暂停自己的胡思乱想,重新将视线放回到信纸上面,继续认真构思着给长公主的回信。实在是还没有什么头绪,只好起身从自己的书架上面重新把造成自己如今如此困扰的万恶之源——长公主的那封信翻出来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长公主写信的内容其实也非常简单。与一般女子手写的簪花小楷不同,长公主的字骨架较大,颇有疏朗之意。这样浪费纸张的字体却是对看信人的福音,可以让人一目了然,清楚明晰地将信中的内容看个完整。
“沈姑娘,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沈纯于是硬着头皮写下了信的第一句话:“民女沈纯谨于此拜贺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见信不胜欢喜惶恐。”
她继续往下面看去。
“世间因缘际会可谓玄妙。本宫与你虽从未相逢相识,因这一事却已有千丝万缕之联系,个中因缘不可谓不奇妙。”
她于是又回:
“此番民女胆大妄为,不想竟惊扰长公主玉听。幸而长公主大量,宽恕民女此犯上行径。民女在此再拜以感激长公主宽恕之恩。信中草草,不及民女真心十中之一,还望长公主见谅。”
几行字写下来,沈纯渐渐有了当年写作文凑字数的感觉。反正总而言之这什么回信便是一大堆的客套话堆叠,何必要费什么脑子想什么回信的具体内容呢。长公主写信或许就是个心血来潮,哪里会将一个青楼里长大的小姑娘放在眼里,这回信肯定也不会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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