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庄主的友人?其余几人对视一眼,心道那还不就是跟老庄主一样喜欢喝酒瞎聊的老人家。不过这回阵势有点大,倒是颇让人好奇,毕竟山庄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迎接过客人了。
这日傍晚,与往时一样,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王小花边走边在心里胡思乱想,怎么这么不巧,又赶上徐白不在院子里,他为什么还不在院子里。
然而忽觉平时看惯了的角落似乎有点不太对劲,扫去一眼,正见着干干净净的光洁墙根,心道怎么连那点长得还挺好看的小花小草都清理掉了,不由对这将要前来的客人更添几分好奇。
“干嘛呢?走,上前厅,”
迎面大姚和陈宇走来:“听说那贵客到了,去看一眼呗。”
王小花于是欣然加入。
临近前厅,主人家与客人正在寒暄,江老庄主沉沉的大笑声传入耳中,进入视线的却是几个头发乌黑的年轻人,并不像是江老庄主的友人惯常会有的年纪。
“……我俩比着谁的马快,一路相争,才远远跑在前头,”
看那几位客人的装束,可见当是两位华服公子和几位随从照拂的小厮,其中一个年轻公子这般说道,另一位在旁相应点头。
“我估摸着其他人的脚程,许是还要两叁天才能到这儿。”
王小花他们几人进了前厅,同样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王小花看向说话的年轻人,年轻人正好也朝她看来,陌生的声音陌生的脸,然而说不上为什么,王小花越看他越觉得奇怪。
年轻人也有点疑惑。但他很直接地走上一步,一边行礼一边询问:“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在下李凌川,来自祥会。”
“——!”
顷刻之间,魂飞魄散。
脑中电光火石,王小花没办法控制也忘了控制自己的反应,脱口便道:“我是王小花,一直在原汐城上。”
李凌川愣了一下,似乎还没回过味来,江老庄主已经走上前,拍着大姚的肩膀笑道:“这几个啊是我们山庄的得力干将,有姚立诚、陈宇、王小花,还有个宋玄生啊,出庄办事去了……”
借着这个空档,王小花背后的冷汗已经凉透,也迅速恢复意识,察觉到自己刚刚没沉住气,脸上忙挂上客气的笑,极力稳住发软的脚踝,跟大姚陈宇站在一排。
“不过小花,”
江老庄主被李凌川那么一问王小花那么一答,有点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了,“你本就是原汐城上人吗?”
“我家在湛河往西边山里头的村子里,我是跟着出来赶集的人来的镇上,”
王小花已经找回自己早前就理顺过的说辞版本,脸上有礼地微笑着。
好在江老庄主还记得王小花是因为什么缘故才流落的镇上街头,也忙卡在此处不再多问,连连点头道:“嗯,小花是个好孩子。”
主人家接下来的寒暄占了来客大部分的时间,王小花能感觉到李凌川似是还想再问什么,她甚至强迫自己礼貌地回视他。
李凌川……
仿佛梦魇拨开了睡梦的迷雾,在毫无防备之时化为实体。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凌川已经没了以前的胖墩样,导致她乍一眼无法认出人来。而更糟糕的是,李凌川似乎总在看她,让王小花几乎每一步都走在薄冰之上,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到底跟现在有几分相似。
他性子倒似是同以往一样,不会掩饰,王小花只盼他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性已经被改掉。
找了机会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却仍旧坐立不安,如芒在背。
李凌川之父现今已是闫州都督,而自打她来到百鹰山庄,山庄里就没有招待过达官之家,就算有些任务是给朝廷做的,她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要她与朝廷官宦直接对上的事。但现今,现今……
王小花心里抖了抖,山庄现今莫不是打开了局面,往后要与达官贵宦,频繁往来了。
心念至此,她沉思片刻,很快起身梳洗一会,就要到江棠镜那里,打听清楚。
黑暗充斥着眼前,但王小花能认得出路,然而走了没多久,就开始扶墙停下,上不上来气。背靠上墙,一阵迟来的心悸上身,她想试着把拳头握紧都几乎不能做到。
这样不行,她想道。现在还不能过去,得静一静才能见人。
脚步声从远处过来,她仓促侧身再走几步,完全隐藏在树下的黑影里。
“……再去把那几间院子收拾收拾,”
是江老庄主,在跟旁人边走边交代,“孟巡抚还带了家眷,都是身娇体贵的主儿,只恐住不习惯。这孟大人可不比其他,刚调任到梁州来,在咱们山庄的住行用度且多留意着些。”
江老庄主边走边安排着细节,等到声音消失,王小花已经整个靠着墙瘫软坐倒,心脏跟擂鼓般剧烈跳动,嗡嗡的耳鸣轰响,眼前一片金星缭乱。
李凌川到来之后,她根本不用想就知道,接下来的孟巡抚除了孟媛的父亲,还能有谁。
极度的恐惧后是侥幸的自我否认:他们不一定认得出自己。李凌川虽然疑惑,不还是没有结论?八年不是一个小数字,李凌川也完全变了个样。
但他小时候很胖。
她挣扎着站起来,晃荡荡扶着墙往回走,要去好好看下镜子,想想自己到底跟小时候像还是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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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当初在会馆里见到疑似华文仪的影子并报告母亲之后,李凌川就受到了长期且固定的生死有别教育。
“有道是人之处世,一死不可复生……”
在路边茶馆喝茶,邻桌坐着的花头发道士大叔不知为何被叫过来,坐在他对面和颜分享生死感悟。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不积善缘者,终将堕入恶道,受苦不尽……”
跟大人去佛寺,莫名其妙领到一个安静无人的房间,然后一个白胡子老和尚来大谈特谈因果之道。
后来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听懂了,有好几天都独自一人坐在亭子里,微微低头默不作声,直到李夫人急的不行,才抬头问道:“娘,我以后可以当和尚吗?或者道士也行。”
李夫人惊呼一声,晕厥了一刻,缓过来之后便把家中请来的着名僧道连忙请返。
好在孩子的世界还是新鲜事最重要,李吉辅大人到了新的管辖地,儿子的注意力就渐渐被院子里新的淘气伙伴们分走了。
只是李凌川是一个特别喜欢收拾东西的小孩,隔叁差五就要把自己的那些东西挨个儿整理个遍,有时候从大到小排列,有时候从小到大排列,有时候都堆在屋子左边,有时候都堆在屋子右边,有时候又要全都打乱,看心情。
而每次收拾东西,他都需要评估一幅小画到底要归到哪一类。
这幅小画是当初学堂新请的先生,为了证明自己不但满腹诗书而且画手超群,故而在第一堂课上当场挥毫而作的作品,画的是坐在倒数第一排最靠门口的两个小孩,右边是李凌川,在打瞌睡,碰翻的笔尖还溅了几点墨点在脸上,但浑然不觉张嘴睡得正沉;左边则是正襟危坐的华文仪,正做握笔认真听课写字状。
李凌川不敢把这幅小画给父母看,但是他觉得先生真的好厉害,画得太像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打瞌睡的时候是这个样子。所以最后决定,反正华文仪也不要这画,就偷偷把画藏在自己的小书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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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响指差点打到他脑门上,回过神来,陈智清吊起眉梢的脸写满嘲笑:“愣什么愣?没见过大姑娘啊。”
李凌川揉了揉耳朵,不服气地反驳:“当然见过了啊!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陈智清还是一脸鄙视,“姑娘你好面善?乖乖,俗得我都牙酸。”
“我是认真的啊,”李凌川反驳道,还是放不下那因为想不起来而抓耳挠腮的难受,“你也没有见过她吗?我确定我在哪见过她。”
“本少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就算像谁又有何妨。”
……话是这么说,但是——
李凌川不是个很认床的人,但今晚他做了一个梦。
周围的亭阁树木飞快掠过,耳边是清风的呼呼声,好真实啊,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跑。
忽然间前面出现一个院子,院子里馆阁屋檐整洁沉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冲那里就跑进去,而且非常确定自己正应该这么做。
好累呀,李凌川气喘吁吁,奇怪了,明明没跑太快,也没跑太久,怎么就跟快断气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推开一扇门,然后刷的停住,对上整个堂室里所有人回头看来的目光。
“迟到了还不从前边走?”
先生背着两手从最前排眯着眼睛盯来,李凌川忙低头说声是,拎着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书箱,阖上门,绕到前边门口,灰溜溜低着头走进来,坐在唯一的空位上。
他看了看旁边位子上的姑娘,她也扫他一眼,一脸鄙视。
这就是白天里见到的那位姑娘,在这里他们好像很熟,所以李凌川发觉自己现在并没有想追究她是谁的心思,好像现在那并不重要,只是顺着梦境把书箱打开,摆好笔墨纸砚,乖乖听课。
他发现自己的字怎么变得这么难看,像鸡爪按的一般,不由皱眉奇怪。
而且他还很快又困了,听着听着下巴就跟小鸡啄米一样,终于控制不住又阖上了眼睛。
好快,李凌川想着。不过他也很理解,毕竟这是做梦,本就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片黑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哄堂大笑,他一下子懵了,睁眼醒来,发现自己还坐在那间课室里,然而同学们复又都往后看来,个个都在笑,旁边这位姑娘也是,看着手里的一张纸笑得正欢。
李凌川疑惑地伸手把那张纸拿了过来,看清之后,双眼蓦然睁到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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