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肃已经下马,足尖一点,轻身飞掠入了院内,此时衣裾翩然地落在白依依身边,一把揽着她的腰扶住了她,急着上下检查她是否有受伤。
白依依拉住他有力的手臂,含笑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没事,将手间握着的他的佩剑递还了给他。
“接了我一箭还活着,你也很不凡。”
确定了她的安全,他才一手接过剑,一手尚搂着她转身,眯着点漆般的乌瞳盯着宇文宪,冷笑了一声。
弓箭手此时已经到位,燃烧着的无数火把照亮了墙院间,数排齐整森然排开的铁甲精兵,前排单膝着地半跪,中排压弩,后排平开弓,层层匝匝有序地将这个庭院围得水泄不通。
箭尖弩芒所向,乌压压的一片金属闪着让人胆怯的锐冷寒意,顶端反射着点点火光,只要高肃一挥手,就会瞬间万箭齐发将宇文宪射成刺猬。
在这样的绝境中,重伤之下,宇文宪惨白的脸色依旧显得高深莫测,尚带着血迹的唇角啜着淡定的笑意,看着似是好整以暇地收了沾染上血迹的手帕,缓缓放入怀中。
簇簇暗红火光跃动间,当世两大名将相对而立,隔空相望,一风华如玉,清冷而暗含峥嵘;一幽深叵测,伤重却依旧气势凛人。
此人让高肃有几分赞叹他的胆气之余,也微微有些惊疑不解,都到此地步了,宇文宪这似是仍有全身而退的底气,究竟来源于何处?
他随即轻嗤了一声,就准备落下手掌,让一轮齐射射死这狂妄的家伙。
管他呢,夜长梦多,先送到黄泉里再说。
此时,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王爷,这剑拔弓张,兴师动众的,您这是想要对我的参谋做什么啊?”
高肃素来清澈温和的眼瞳倏然一缩。
红霞始去,暮色四合间,有一长髯玉簪束发,华贵的蚕青曲裾深衣,眉宇间略显阴毒,细长眼眸似蛇虫闪烁的男人,负手缓步进这个火烛明亮照夜的庭院内。
夜风吹尽尘烟荡开,带来凄冷阴凉的温度,让人裸露在外的皮肤无端地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那是武成帝高纬的宠臣,钦差御史,穆提婆。
高肃抿紧了唇,眼神倏地一凛,他骤然松开了亲密搭在白依依纤腰间搂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挡住了她的身形。
白依依有些疑惑地扭头去看他,却注意到,他肤白似玉的手在这一瞬间握紧了剑柄,痉挛得都指节有些发白。
“穆郡王,这人可不是你的参谋,他是宇文宪,北周齐王。”
高肃紧蹙长眉,乌瞳含煞,死死地盯着穆提婆,一字一顿地厉声道。
“怎么,穆郡王想要包庇敌将?”
“原来是一场误会啊。王爷认错人了。”
穆提婆迎向他凛冽如刀锋的目光,丝毫未退缩,只是满不在乎地一笑道。他随即挥了挥手示意宇文宪,于是后者轻笑一声,以重伤有些虚弱,却依旧沉稳优雅的步履,径直走到了穆提婆身边。
穆提婆表情一派无辜自然,似是什么都不知,只是在单纯地解释真相的模样,细长如蛇的眼瞳中,却压着一抹阴险的得意和嘲弄。
“我这参谋跟着我十几年,从他十岁的时候就跟在我身边伺候我了。我敢保证,他不是什么北周齐王,就是一个略有些小聪明,武艺尚可的小伙子而已,哪里能和齐王相提并论,王爷看走眼了。”
穆提婆这是在,明晃晃地指鹿为马,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一瞬,别说高肃,连白依依都觉得心下骤然一沉。
她抬眸去看挡在她身前的,那个高欣挺拔的身影,却看见他傲然而立的背脊狠狠僵了一下。
高肃感觉到,他此刻满身的热血,都像是被一泼腊月里的冰水劈头浇透了,怎么都抑制不住的寒意,凉心凉肺地从他的骨髓生出,蔓延至全身上下,冻彻了他的心头。
穆提婆,北齐钦差御史,尚书左仆射,城阳郡王,他在旗帜鲜明地,维护这个敌人。
高肃早就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只一心求酬壮志的少年郎,他知道朝纲腐坏,已经无药可救,却并不知道,原来,内部竟已腐坏至此田地。
原来,这就是宇文宪敢只身闯入他大营内,正面与他对上的底气。
北齐最位高权重,势倾朝野的宠臣,已经投靠了他们北周一边。
夜风吹拂,通红的火光落在高肃沉冷俊美的容貌间,于乌瞳中映下殷殷变幻不定的光影,像是绰绰隐隐的燃烧。宇文宪于他错身而过的一瞬,和他对视了一眼。那人望来深邃的目光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意味深长的笑意,似是在嘲笑高肃的无能为力。
这就是宇文宪要明确传递给高肃的讯息:你高肃再怎么挣扎都是无用,再怎么骁勇善战都没有区别,你们北齐,已经从根子上烂透了,再怎么努力,也是回天乏术,只不过能够残喘苟息几口气而已。
明晃晃的阳谋,恶毒的攻心之计。
无力,耻辱,挫败,愤怒交织的炽焰在高肃心头猎猎炙烤,几乎都要把他残余的,让他隐忍的神智烧成灰烬,冰冷刺骨的寒意在他血脉间流畅,他握剑的手在颤抖,耳際犹听见穆提婆尖细聒噪的声音在响:
“王爷,现在误会解除了,我就带着我这个参谋走了啊。”
“等等。”
高肃的面容素来清贵平和,此时即使怒火攻心,却依旧看起来是虽怒时而若笑的俊秀,只是墨一般的眼瞳里映着秾艳彤红的火光。
“王爷还有何贵干?”
穆提婆脚下未停步,带着宇文宪往外走,头也未回,阴阳怪气道。
“穆郡王,我再说最后一遍,这人是北周齐王,穆郡王请把他留下。”
高肃清越的声音,因为克制的愤怒和屈辱,而透着沙哑,他每一个字都似是从牙缝中挤出般,清晰却压抑着怒意的阴沉。
“哟,王爷这是在指控我这个城阳郡王,御史钦差私通敌国?”
穆提婆傲慢地抬头,回首看高肃,眼中的嘲讽几乎再也掩饰不住。
穆提婆的目光在毫不遮掩地挑衅:我就是在包庇他,你能耐我何。
庭院间被火把照得灯火通明,蓄势待发的弓弩上,锋锐的箭矢顶端冷光冶冶,有序排开的弓手无数道严阵以待的炯炯目光,齐齐聚焦于高肃身上,只等他下令。
高肃这一瞬紧咬着唇,咬得如此的死紧,都尝到了铁锈一般的血腥味,沸腾的气血也涌上了喉口。
他真想直接干脆地一挥手,让一轮箭雨齐射,把这两个人一同射成马蜂窝。
为国除掉这个奸臣,也为北齐除掉这个让人忌惮的终生大患,如此的轻松,再好不过的机会,错过了再难逢。
但他不能。
因为谋杀御使和造反无异。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就这么带着北齐的心腹大患,悠哉悠哉地轻松走出了这个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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