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度过一个古井无波的白天,心中庆幸。可到晚上,便不得安宁。
噩梦再度找上钟欣。
这回,她记起韩川的要求:那毕竟是你的孩子,你态度好一些——对了,你对它好,它才能长得漂亮,像是普通小孩儿。
听韩川话里的意思,甚至有些想和她谈论育儿经。钟欣觉得诡异,勉强说,自己可以试试。
她以为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了,但真的在梦里,一片黑暗中,听着萦绕在耳边的“呜呜”哭声时,还是毛骨悚然。
她咬咬牙,想要醒来。可这年头一起,哭声更大,简直是贴着她的耳朵。钟欣有一刻崩溃,大喊:“别哭了!”
那声音低了下去。
她完全不知道,这时候,已经有两个男人,进到她房间中。季寒川与邵佑从窗口翻进来,私下看一看,最后将视线落在钟欣身上。有一道隐隐约约的影子,趴在钟欣小腹,仿佛那里是什么让人依恋的港湾。
在季寒川二人进入时,那道影子瑟缩一下,消失在两人视线当中。季寒川无奈,朝邵佑摊手。邵佑把他手扣住,不讲话。两人站在黑暗里,久久没有出声。天上月亮挪动,风吹薄云,窗前白霜明灭变换。
钟欣小腹上的一团影子像是试探一样,又显出些许身形。
这和试验田中不一样。
试验田里,婴鬼本能地害怕季寒川与邵佑——主要是邵佑——所以不敢出现在他们眼前。直到邵佑离开,唯独留下莫文昭一人,它才跃跃欲试,想要有所行动,偏偏又被牛仔衣稻草人抓住。
再之后,它徘徊在所有关卡之中,遥遥看着成群结队而来的学生,因他们人数实在太多,也因为关卡里原有的鬼怪过于强横,所以不敢妄动。
可现在,钟欣终于进来了。石舫又是个难得特殊的关卡,这里没有鬼怪,有的只是会烧杀掳掠的“人”。对于婴鬼来说,这是最合适自己和妈妈正式相见的地方。哪怕那个让自己很害怕的家伙就在一边,它迟钝的思绪里,也因对钟欣的亲近太多,所以不愿意放弃。
更何况……
妈妈终于有一天,没有露出厌恶它讨厌它的表情。
它怎么舍得离开?
梦里,钟欣在大叫一声之后,缓过神来。她尽量让语气平稳,并且给自己洗脑,想:你把它当“人”看!嗯,当“人”……
虽然长得很恶心,但在过往,钟欣遇到过很多垂涎自己的男人,陶孟在里面已经算样貌出挑。她想:我可以忍受这个。
钟欣:“你在哪里?”
她问。
那哭声前面安静下去。钟欣闭上眼睛,说:“你别哭,我只是……嗯,有点心烦。”
话音落下时,她感受到了熟悉的东西:冰凉,粘腻,带着奇怪的味道,是血和羊水混合在一起。钟欣又想吐了,但这回,她咬着自己腮侧的肉,把已经涌到喉咙的酸水咽了下去。她说:“我看到你,就总会想到你爸爸。”
听了她的话,婴鬼反倒瑟缩一下。
它还没有长大。这时候,在与钟欣的关系里,钟欣怕它不假。可某种程度上,婴鬼才是更“弱势”的那一个。
它发出一点“呜呜”的声音,说:“妈妈,妈妈——”
钟欣厌恶,想:它只会说这两个字吗?!
又打了个哆嗦,想:一个三个月就被打掉、还没成型的小娃娃,怎么会说话?!
这前后带来的反差,让她整个人都陷入精神崩溃的边缘。只是想到韩川那些话,钟欣勉强能冷静。她咬咬牙,分辨一下婴鬼现在在哪里。贴着自己的脖子、脸颊……这样的惊慌之中,她反倒多出一种“大不了就是一个死”的决心,直接坐下来,面对眼前黑暗,自言自语:“我很恨他。”
婴鬼又开始哭了。只是这回,因为钟欣前面的训斥,它连哭都不敢大声。钟欣听到,觉得自己脸颊边儿上贴着的东西似乎远去一些。她深呼吸,有种奇妙的、自己似乎握住主动权的感觉。这让她前面停滞的呼吸重新舒畅,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很有力,在一下一下泵出献血。她想到那些因为自己一句话、一个表情,而肝脑涂地的男人。这样的蠢货不多,可毕竟还是有。
她找回一点在韩川、在邵佑……在所有人身上,都很久没有出现过的信心。
钟欣说:“我一直……很挣扎。”
她分析:我得表现出自己的“弱势”。
此前,她种种表现,都让婴鬼知道,她讨厌它。而现在,钟欣要做的,是给这种“讨厌”,披上一层外衣。
她要把责任转嫁给陶孟。
死人又不会说话。
钟欣有了信心,看着前方,脸上露出一点忧伤。在她的梦境之外,婴鬼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了。母亲心情的变化,增强了婴鬼的力量。它警告似的看一眼季寒川和邵佑,而后邵佑笑一笑,婴鬼便又瑟缩。
“欺软怕硬的小鬼。”邵佑评价。
“还是宁宁小时候可爱。”季寒川感慨。
宁宁听了,“嘻嘻”地笑一笑。
还是梦中。
钟欣花了很多时间,讲,陶孟对自己做了什么。
她的情绪,对陶孟的怨恨,对婴鬼的恐惧,被钟欣在这一刻很好的交融在一起。说到最后,她自己也要相信:如果这个孩子来的实际好一些,或者它换一个父亲,不要是陶孟就好,可以是之前、之后的任何人……她都会在这样晦暗生活中,觉得自己看到一点光亮,然后尝试去触碰、尝试去抚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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