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草尚有顽强的生命力,年轻的母亲却早早离世,温玉每每想起,最先有的情绪是懊悔,而后是自责。
倘若当初能够寸步不离守在母亲身边……温玉总用这样的假设给自己施加压力,因此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得并不轻松。如果没有裴泽帮他料理后事,整日深陷痛苦中的温玉恐怕难以一人承担所有,光是开具死亡证明这一项,足以耗尽他的心力。
灵堂送别那天凌晨,温玉孤零零陪伴母亲,打从他有记忆起,家里不曾出现过其他亲人,始终只有母子俩相依为命。稀稀疏疏有几位弄堂里关系较好的邻居前来悼念,温玉一一鞠躬谢过,难受地发不出一丝声音。
直到裴泽出现。
他与温玉同样身着丧服,左臂套着黑色的“孝”字袖标,不言一语,径自往温母遗体前重重一跪,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三下结束,温玉眼泪夺眶而出,也正因这一幕,他认定这辈子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眼角有柔软的触感,温玉抬头,对上裴泽担忧的目光:“又在钻牛角尖了?”
“没有。”温玉拾起喷壶心不在焉地浇水,“只是不可避免地会想起过去的事。”
“别把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裴泽说,“真要按你的思路去想问题,我的过错岂不是更大。”
温玉失笑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裴泽:“是我缠着你没毕业就在外面租房的,不然放了寒假,你就会回阿姨那儿住了。”
温玉叹一口气,每个人都有注定的命数,他摇摇头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别再胡思乱想了。”
“这句话应该对你自己讲。”裴泽低首摆弄手里的毛袜子,蹲下身给温玉穿好,“这件事始终是你的心结,我相信,阿姨不会怪你的,她只担心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天色又亮一层,温玉喝完牛奶,套上羽绒服,立在玄关处准备换鞋。裴泽披着风衣走过来,口吻随意地问:“还是溏古街的那家花店吧?”
温玉看着他揣起车钥匙:“裴泽,你别陪我去了。”
“陪你是次要的。”裴泽系紧衣扣,“主要是想和我妈讲几句话。”
温玉敛眉沉默,只在裴泽踏过门槛时,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陵园地处偏僻市郊,小区门口有一趟直达的公交,车程两个半小时。温玉不会开车,裴泽舍不得让他抱着花在公交上晃悠太久,他清楚温玉为何要一个人去,因为他曾说过,最怕看到温玉在他面前落泪,这样的场合在所难免。
花店老板是位三十出头的短发女人,中等身材,裴泽管她叫白姐。店门上方响起风铃声,白姐正拢着一筐郁金香,她从一堆鲜亮的颜色后面抬起头,笑容亲切地唤:“小裴,小温。”
“白姐。”温玉打过招呼,一眼瞧见放置桌面的大把黄白相间的花束,是自己订的那捧。
裴泽抱起花,交完钱,不多久留,调转脚步时白姐却喊住他们:“年前的最后一车花中午送来,印象里,小温除了玫瑰,最喜欢紫桔梗,对吧?”
温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想到白姐竟然记得。”
“你们的花都在我这儿订的,很照顾我的生意。”白姐裁剪一段樱桃色的包装纸,配粉红康乃馨,“忙完再来店里一趟吧,姐送你一束,不说见外的话,我等你们。”
餐桌上的玻璃瓶里还插着已有凋零迹象的马蹄莲,该换新了,于是温玉没有拒绝,郑重地道了声谢。
年前来扫墓的人不多,原本冷清的地方显得更加冷清,道旁积雪未化,路面结冰,裴泽小心地护着温玉往陵园深处走,两人脚踩枯叶,穿过逼仄的小径,踏进一处僻静的角落。
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刻着温母的相片和名字,温玉一见到母亲,思绪翻涌,话也说不利索,弯腰蹲在碑前,环住膝盖蜷成一团,琐碎地呢喃几句就开始闷声哽咽。裴泽将花束斜在碑侧,视线下移,他看见一小把叫不出品类的黄色花朵,更像是从路边随手摘采的野花,用白丝带扎成浓郁的一簇,安静地躺在供品旁边。
裴泽微微皱眉,若他没记错,去年他们来时也看到了相同的一束。
温玉的哭声很细,散落风中几乎听不清,裴泽蹲下身轻拍他后背,感受着他的情绪,心疼地帮他抹掉眼泪。
温玉沉下脑袋,用膝头压住双目,努力平缓心情。裴泽揽着温玉肩膀,停顿半晌,抬眸望向墓碑上的温母,轻声说:“妈,我和小玉来看您了。”
掌下的身体又开始颤抖,裴泽边安抚边道:“很遗憾,没来得及正式喊您一声,请您原谅。”他的语速很慢,语调和缓,像亲人之间的聊天亦或叙旧,“您放心吧,小玉现在一切都好,以后会过得更好。”
“我会一直照顾他,陪伴他。”裴泽说,“直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温玉哑着嗓子抬高音量:“干吗要说这些啊……”
裴泽拿纸去擦他的脸,提醒道:“等会儿还要见白姐,别让她笑话你顶俩核桃眼。”
温玉给了裴泽一拳,软绵绵地捶在他心口:“我本来没想哭的,都怪你。”
“我得向咱妈表个决心。”裴泽揉着温玉的鼻子,擦完眼泪擦鼻涕,“把保温杯拿过来,咱俩给妈妈敬个茶。”
两枚空纸杯注满铁观音,裴泽与温玉一起跪下来,双手将茶捧到碑前。待温玉平复情绪,裴泽拉他起身,拍掉他裤子上的土,捂暖他冰凉的皮肤:“天气这么冷,再哭该冻伤脸了,跟妈说声再见,咱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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