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我女儿可爱吧?”像所有父亲一样,李院长翘着小胡子,目中是明晃晃的维护与炫耀。
喻易心知这其实是一个并不轻快的话题,闻言只是配合地点头,并不说话。
李院长得了认同,心满意足地收回了将照片收了回来,边用手摩挲着照片的表面,边珍而重之地又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那双原本还牵着笑纹的眼睛逐渐敛了笑意,目中的情绪也从怀恋变成了淡淡的哀痛。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瞳孔变得有些涣散。这个看起来对生命抱着远超常人的热情的男人像是一瞬之间褪去了院长与医生的外壳,变得无比脆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般,他语调平静地继续道:“后来,我的女儿也因为基因病离我而去了。”
他停了一会儿,才压抑着情绪道:“那段时间,就像失去了一切,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任何事,似乎都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了。于是,我想到了一了百了。我也准备这么去做了。可是那天早上,没等我把注射器里的空气推进静脉里,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我以为我做了完全的准备,折了SIM卡,写好了遗书,然后将全家福抱在怀里。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想着迟几分钟死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又将针管从静脉里拔了出来,接起了电话。然后,你也看到了,我活了下来,我至今都在思考我接下那个电话到底是不是个错误。”
“因为电话里有人告诉我,院长因为基因病猝死了。他们找到了他的遗书——这年头几乎每个人都会预留一封遗书,遗书里有关工作的那部分特意举荐我当下一任院长,原因竟然是他觉得我很有责任感,能带领院里的人活下去。我他妈的也不知道我那副鬼样子到底哪里像是有责任感的。”
“谁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还真的因为这句话生出了使命感,丢了针筒,止了静脉血。等冲劲过头,开始后悔的时候,我已经成了新院长。
当时老院长死的事不知被哪个嘴不严的传了出去,外面也开始乱起来,院里原本就人心惶惶的,我这个新官上任的院长要是再自杀,院里的日子还能怎么过啊?我就是想死,也不敢死了。”
“不敢死是一回事,活不下去又是另一回事。”李院长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原本以为离了神经外科,活得能轻松一点,现在想想,这世上哪还有能轻松一点的乐土?到哪里都是会死人的,到哪里都是要痛苦的。我当这院长,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来,院里所有的死讯都要往我这里报,睁眼闭眼都是老熟人活着和死了的脸,我经常觉得,自己就要扛不住了。”
喻易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跟着叹气。
“但是小喻啊,扛不住就不扛了吗?这房顶要是塌了,剩下的人怎么办啊?”李院长平日里精神抖擞的小胡子蔫蔫地垂着,与其像是和喻易说话,不如是对他自己说,“我既然穿着这一身白大褂,就是扛不动,也要抗啊。”
话音落下,便是久久的沉默。
李院长攥着一张单薄的全家福,坐在皮质靠背椅上,却显得漂萍一般无所依靠。
半晌,他摸索着打开相框,从全家福后面取出一张被裁剪过的、皱瘪瘪的白纸。在他把目光投落在那张纸上时,他曾握过手术刀的、还算平稳的手一时变得哆哆嗦嗦的。
纸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着一句话:明天就是我的十八岁生日了,感谢上天,让我成为了爸爸妈妈的孩子。
李院长捏着这张纸,突然情绪失控似的,哭得像一个孩子。
生死面前,所有人都像个褪去了一切的、单纯的孩子。
第96章
回忆完毕, 喻易按下了门把手, 推开了门。
一时间从门缝里涌出空气, 几乎全然成了消毒水的味道。原本细微的颜料气息已然消失无踪。
门内, 李院长正站在两床中间的过道上,在讲一个笑话。
隔开两床的布帘子此时已被拉开。喻易两次前来, 都未曾说上话的知更鸟竟坐在床边, 看着说话的李院长, 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不过“认真”也只是相对而言的,他阴惨迟钝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在笑话,倒像是在葬礼里听着神父的祷告词。
知更鸟的对面,是同样坐在床边的画疯子。喻易带上门的时候,李院长的一个笑话刚好讲到了结尾。画疯子配合地笑了起来,不过这笑中并没有被笑话逗乐的开怀, 有的只是一种腼腆与拘谨。
唯一因这个笑话放声大笑的,倒成了李院长这个说笑话的人。
喻易看得出来李院长是在努力让病房中的氛围变得轻松一点, 只可惜收效甚微。因为他面前的病人,一个正处在精神挣扎与割裂的深渊里, 一个即将在今夜凌晨迎来他的十八岁生日。
“医生, 中午好。”画疯子率先发现了喻易。
“是小喻来了啊。”闻言,李院长跟着转过头, 捋着小胡子,热情地对喻易挥了挥手。
喻易笑着向二人一齐打了招呼,随即看向李院长:“院长怎么到这来了?”
“我来看看知更鸟和小画家。”院长精神抖擞地应道。
“院长大叔, 我马上就成年了。”画疯子在旁温声反驳了一句。
“好的,我们院的小画家马上就要成为大画家了。”院长慈眉善目地笑着,当即改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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