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像是有一根弦被撩拨了一下,周显恩眼中浮现出些许复杂的情绪。好像他那位祖母念过两句,要为他娶妻,他一向不在意这些事,全权交托给了旁人处理。谢宁这样说,他才想起,似乎有个姑娘几年前同他说了亲。他当时急着去疆场,就敷衍了几句。没想到,那家人竟将女儿给送来了。
思及此,他心头的悸动却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攀附上一层阴鸷。他低头笑了笑,眼里却是一片冰冷。他不过是废了双腿,竟敢不经过他的意思就塞了个新娘子进来。看来,这些人是越来越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他收敛了冷笑,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谢宁。之前给他送通房丫头都被他给扔了出去,这回看来是换了新的招数。他倒是不介意陪他们玩玩。
幔帐内传来轻微的摩挲声,素白的幔帐被一只苍白的手握住。稍稍用力,便四散扬起,露出一个坐在床榻上的男子。
谢宁身子一怔,猝不及防就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天色太暗,有些看不清,可黑暗中那双眼睛却让她心头一惊,仿佛冰棱破开碎在了他的眼底。因他是坐着的,瞧不清身形,可隐约看得出是个高大的男子。一头墨发披散在身侧,白色的里衣松松垮垮地。
她后知后觉该用团扇遮面,不过瞧着天色黑成这样,周显恩应当也看不清她。她便只是颔首低眉,别过了目光。
周显恩习武多年,饶是在夜色里,也比旁人看得清楚些。面前的姑娘仿若十六七岁,穿着一袭大红的嫁衣,肩若削成,细腰堪折,一双眼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可在他眼里,这样柔弱的女子,只要他轻轻一掐,就会变得了无生气。
“你叫什么名字?”许是久未开口,他的声音带了几分嘶哑。
谢宁心中疑惑,交换了庚帖,他应当是知晓她的。可她还是恭敬地回道:“长安巷谢家长女,谢宁。”
周显恩不置可否,朝堂中姓谢的,他也知晓几个。他将身子往后靠了靠,一只手撑在床榻上。
“国子监祭酒,谢浦成家的?”
虽然他直呼她父亲的名讳有些冒犯,但以他的地位,倒也算不上失礼,谢宁回道:“正是家父。”
周显恩淡淡地“哦”了一声,似是不在意这些。他就坐在榻上,如同一把泛着寒光的剑插在那儿,让人望而生畏。
“你,过来。”他一只手撑在榻上,虽看不清神色,声音却冷到人心底。
谢宁身子一僵,握着团扇的手更是收紧了几分。她忽地想起了院子外那个断腿的杂役,还有坊间的传闻,莫不是这个周大将军要对她动手了?她心里忽地又惊又怕,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周显恩见她没有动,扬了扬下巴,不紧不慢地道:“怕我?”
他的声音倒是听不出喜怒,落在谢宁耳朵里反而让她镇定了下来。这是周家,就算周显恩要对她做什么,她也是逃不掉的。一味拒绝,反而容易惹怒他。她不敢怠慢,也便小心翼翼地移着步子过去了。
月色朦胧,依稀看得到屋内陈设的轮廓。她小心地避开桌椅,走到了床榻旁。不过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却让她觉得如履薄冰。
“夫君。”谢宁垂首立在榻旁,双手紧张地攥着手里的团扇。她的声音温软,落在人耳朵里,像小猫爪子轻轻挠过。
光线太暗,看不清周显恩的神色,只是没由头的来了一句:“谁让你来的?”
谢宁有些不明所以,没有听懂他为何这样问。不过她还是抿了抿唇,轻声道:“自然是我自己来的。”
周显恩的身子往前倾了些,嘴角勾笑看着她,眼神却在一瞬间冷了下来:“说谎。”
他的声音像是从潮湿阴暗之地攀附而出,化作一把锋利的刀子抵在人脊背上。屋里地龙烧得正旺,谢宁却在一瞬间觉得如坠冰窖。
周显恩冷笑一声:“我最听不得别人说谎,再有下次,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他眼底的光渐渐淡去,全然是平静。面前的人从进门开始身子就不住地发颤,分明是在怕他。隔得如此近,甚至能看清她哭得红肿的眼,还有刻意与他保持的距离。
还说是她自己要来的,真是笑话。
被逼的也好,别有所图也罢。也是个和之前那些没什么区别的女人,装模作样。他恹恹地收回了目光,不再看谢宁一眼,随便吓唬她几句,她应该就会安分了。
余光扫过自己的双腿时,他嘴角勾起一丝自嘲。她这样怕他倒也正常,谁会心甘情愿嫁给他这样的人?他觉得有些无趣,心中也无端生了几分烦闷。抿唇不语,便自顾地躺下了。素白的幔帐被透过窗户的微风撩动,隐隐约约露出他的脊背,仿佛鬼斧神工,每一分线条都雕刻得极其完美。
谢宁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夜色从她的脚踝攀爬而上,几乎快要将她整个人都吞没。
“无论前因如何,谢宁进门时是自愿的,也不曾后悔。”
清越的声音响起,像枝头的积雪栽落在地。她刚刚说完,就捏紧了衣摆。这些话,她也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她本意是不想嫁给周显恩的,可她嫁了便是他的妻。说是被迫,多少也是她对谢家心灰意冷后的选择。况且目前来看周显恩虽然性子冷,好歹没有像坊间传闻的对她动手,这多少也让她安心了许多。
周显恩没有任何表示,像是睡着了,回应她的只有无边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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