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弛章淡淡道:“我说过了,我不想回去。我有手有脚,只是瞎了只眼睛,不是靠自己就活不下去”
啪!严奚如把筷子往碗里一丢,站了起来,这动静吓了身边的俞访云一跳。
“我们是不欠你的,也没资格同情你。但我和郑长垣都觉得你当年就不该离开,这一身本事不也该浪费。这么多年,你冷静你宽容你不后悔,可你就该认命吗?!你躲在这个芝麻大的地方,以为是接受现实是安于现状?其实出了事之后,只有你一蹶不振,再也没站起来过!”
几颗石头扔进大海也要掀起水花,可陆弛章抬头看他,水面是一片平静:“我已经站不上手术台了,你们还要我怎样?”
严奚如深吸一口气:“你是瞎了一只眼睛,但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愿意去看!”
他说完,踹开板凳,摔门而去。
俞访云跟着想追出去,却被面无表情的陆符丁一把拉住:“先吃饭,吃完饭再说。”老头淡定,又来了,每个月都吵一回,也不嫌累。
这一顿饭的气氛急转直下,俞访云吃得浑然不是滋味,可对面两人没事人儿一样,丝毫不在乎碎了个碗。
他心不在焉地啃完了锅里所有排骨,得空趁陆符丁不注意跑出来。外面天已经全黑了,记不得路的毛病又犯了,转来转去依旧留在石桥这头打圈,不知道严奚如是不是已经走远了。刚刚那杯蛇酒喝进胃里,全身发烫,嗓子灼热,晕晕乎乎的,胸口也有点闷。俞访云呼出一口热气,发现自己连外套都忘了带,鼻涕不住向下淌。
等他第三次绕进一个黑魆魆的巷子,前面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和细碎灯光,越来越近,走到路灯下,终于认出了人。
“师叔。”俞访云一头扑上去,像条可怜巴巴走丢的小狗。
严奚如连连后退:“哎哟,你当心点。”他怀抱一个巨大纸箱,生怕磕到,“大爷,我给你放门口了,最后一箱了啊,走了。”
俞访云被拉着走,还回头看:“什么东西?”
严奚如不回答。他刚流落在外,郁郁独行时被伯乐相中,有重任托付。到了才知,原来是看他身健体壮,要将几箱鸡蛋托付。
俞访云走到路灯下更惊讶:“你怎么身上全是煤灰?”
严奚如没好气:“我地里滚的。“不仅搬鸡蛋,他还修了路边铺子的天花板,捡了邻居乱丢的栅栏,在泥巴地里捞回了西施狗……这一切一切,全都源于他放着葛重山的热汤不喝,只想着多看看这颗豆蔻。
可俞豆蔻听了,竟然发自肺腑地夸他一句:“师叔真是助人为乐。”
严奚如:“……”
他身无分文,冷眼打量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白眼狼:“你吃饱喝足了,你师叔已经饿死了。都不知道来找找我。”
“我也很穷……”俞访云兜里没摸到钱,摊开手里的纸盒,“你的草莓,我没舍得吃,都拿来了。”
还算有良心,严奚如碰碰他额头:“给你买的,你吃吧。”
包子铺里剩几个卖不出去的肉包,大叔格外热情:“小伙子,随便吃!谢谢你给我修的屋顶啊!”
“不客气,你也当心点,别被砸了。”严奚如大少爷当惯了,哪会这些修修补补的活,就拿几块泡沫板黏着胶带随便糊了一下,指望能撑到自己走之前。
蒸笼里拿出来的包子烫手,俞访云烘在膝盖上,两手捧着一颗草莓,心不在焉地嚼几口,看着严奚如欲言又止的样子。
“别盯着我,怪瘆人的。”
“……我没东西看。”
“唉。”严奚如两手压住他的耳朵,往上掰,“看月亮吧。”
夜色分澄,一轮圆盘缀在天边,杉松直上天际将它一分为二,月光晕染了整片幕布。
星星也悄无声息藏在夜幕之后,俞访云额头发烫,手在打着细颤,甚至感觉夜空旋转——严奚如的两只手紧紧贴在他耳朵上,手掌一股葱味。
“师叔,好大的月亮。”
严奚如看他:“好大的脑门。”
对面委屈巴巴:“我爸以前也这么说。”
严奚如看他一眼:“你爸是不是人缘挺好的?”人缘够好,才能养出这么助人为乐的儿子。
“你怎么知道?”俞访云明显一愣。他爸严肃又古板,不算个慈祥的父亲,但街坊邻居里的人缘却是最好的。
“我小时候,我爸从来不和我敞开了讲心里事,天天埋头在药堆。我也不懂事,觉得他爱别人家的小孩都胜过于我。药铺平日就忙,我爸每月还要拿几天去给镇上看不起病的老人小孩送药,风雨无阻的。就连最后脑出血栽倒在地上,手上还抓着付扎好的草药。”
严奚如说:“上一辈人,多的是这种热血又天真的人。”
俞访云点头:“热血的人永远天真,但天真的人,永远善良。”
他这么说着,看的却是严奚如。
四周重归安静,俞访云坐在石栏上,翘起了脚。严奚如却无法放松,心里乱糟糟一堆麻烦事,医院的麻烦,陆弛章的麻烦,还有手边这豆蔻的麻烦……风轻云浅,心事杂乱,却听见身边的人轻轻哼出两句词——
“我经之四时,四时无常。我行至天地,天地促狭。”
“公子啊切莫慌张。那末我走山观水,为你铺就新的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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